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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這是一個異常棘手的難題,看來萬難有圓滿的結局,不道突然出現了柳暗花明的局面;曾與董小宛有一段香火因緣的錢牧齋,從常熟來到蘇州,將緊追不捨的董小宛的債主都找了來;收集借據,迭起來有兩三寸高,他出面來「講倒帳」,計息還本。債主無不承諾。半天工夫,料理得清清楚楚,然後將她送到如皋終償夙願。

  她記得錢牧齋曾以類似祖父的口吻,這樣告誡過她:「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,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。既曰從良,便是良家,千萬要謹守閨訓。」她亦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恪守婦道。但如今婦人第一要緊的名節便守不住;一回江南,對錢牧齋還可靦顏相見,因為此老亦是失節之臣,但對誓不仕清的冒辟疆呢?

  滿腹心事,真是「剪不斷,理還亂」,只有盡力拋開,先應付了許了博果爾的諾言,再及其它。

  * * *

  「董姊姊,」博果爾在走廊上便即大喊:「我的風箏呢?」

  聞聲迎了出來的董小宛,只見博果爾連奔帶跳,深怕他摔倒,急忙蹲下身來,張開雙臂,大聲說道:「別跑、別跑;看摔著。」

  一句話剛完,博果爾已到了面前,腳下收不住勢,撲向董小宛,「放大腳」根基不穩,兩人一起倒在地上;她怕他的擱在她肩頭的腦袋著地會磕破,急忙使勁將身子向右一滾,讓他整個兒壓在她身上,但自己的後腦杓,卻「咚」地一下,重重地碰著了水磨青磚。

  在一起摔倒時便已發笑的博果爾嚇一大跳,急忙爬起來攙扶董小宛,「董姊姊,」他一面拉、一面問:「你疼不疼。」

  「疼,也不疼。」

  「我不懂你的話。」

  「我一說你就明白了。」董小宛掙扎著起身,拂一拂衣上灰塵;撂一撂腦後頭髮,「你如果肯聽我的話,以後別這麼亂跑,我就會不疼;不然我不但腦袋疼,心裡也會疼。」

  「我聽。」博果爾毫不遲疑地回答。

  「好!你餓了沒有?」

  「不餓。」

  「如果不餓,就先給太后去請安;回來見了大貴妃吃飯——」

  「你得陪著我吃。」博果爾插進去說。

  董小晚想了一下點點頭:「行。」她接下來又說:「剛吃完飯,不宜跑啊跳啊,得歇半個時辰,才能讓小順子帶你到御花園放風箏。」

  她說一句,博果爾應一句。然後到後廊去看那具大風箏,展翅八尺,彩畫鮮明;小順子羡慕非凡,「董姊姊,」他說,「我這輩子要有你這手絕活就好了。」

  「呸!」博果爾啐他,「你下輩子也不行。」

  「你別這麼說。」董小宛教導他說:「人只要有志向,肯虛心去學,沒有學不會的東西。」

  等宮女將博果爾帶往慈甯宮時,董小宛將放風箏的訣竅,細細地教了給小順子,特別指示他要看准風向,要逆風而奔,亦就是讓風箏兜足了迎面而來的風,然後才能鼓翼而上。

  「今兒風不大,要辨風向,不太容易。」

  「我教你一個簡便的法子。」董小宛走到天井從腋下抽出一條白綢手絹,兩指提起,輕輕一鬆手,綢絹往西北方向悠悠蕩蕩地飄了過去。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小順子很高興地說:「今兒是東南風。」

  「對!你真聰明。」董小宛用欣悅的聲音誇讚,「一點就透。」

  「董姊姊,」小順子遲疑了一會問:「你真的要走了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你一走,我們的日子就難過了。」小順子又說:「而且,我們少了一個甚麼事都懂,甚麼事都肯幫忙的人。真是捨不得你。」

  「我也一樣,捨不得你們啊!只是,太后已經許了,我家裡的人也來了;我不能不回去。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——」

  「是命!」董小宛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別胡猜,人,都是一個緣;我跟你們,也就是相聚這一陣子的緣,緣盡各散,不能勉強。」

  小順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一面回身而去;一面自言自語地咕噥著:「我得跟金梅他們去商量商量。」

  * * *

  冒辟疆興奮得徹夜不眠,坐以待旦;方玄成半夜起來小解,發現客房一燈熒然,便輕叩著窗戶問說:「辟疆,你還沒有睡?」

  「啊,」冒辟疆起身開了門,「請進來。」

  一看他衣服整齊,根本沒有上床的準備,心裡隨即明白了,「你不是上朝,無須如此。」他說:「巴哈通知我,辰時以後,在北上門待命,還早得很呢!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冒辟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無奈神馳心驚,魂夢不安,倒不如坐著看書,反倒是養神之道。」

  「也難怪。」方玄成點點頭,「這回破鏡重圓,長相廝守,隱士身分,神仙生活,你這個『遺民』做得很值得。」

  「我亦不是故作清高。」冒辟疆說,「無奈在這種情形之下,你想我居然能入仕新朝,豈不是恬不知恥。」

  「說得是,人各有志,我不相強。」方玄成又說:「我可是快要入宮了,卯時一過,我就派人來接你。回頭見吧!」

  好不容易捱到卯正時分,冒辟疆向方拱乾夫婦問過安,親自到門房來等候。方玄成知道他心情焦急,早早就打發了跟班方升及車夫來;所以他等候未幾,便即上了車,直駛北上門。

  北上門為崇禎殉國之地的景山的正門,南面即是大內後門的玄武門,門外禦河環繞,稱為北池子,過橋即是北上門,左右長廡各五十間,是宮內太監辦事之處,教習內務府子弟的「景山官學」;承應宮內慶典戲劇的「升平署」,皆在北上門。至於宮眷家屬定期「會親」;或者宮女因年長放歸,疾病告退,交領接頭,當然亦在此處。

  冒辟疆抵達時,還只是辰初時分只見太監與充宮中雜役的「蘇拉」,穿梭往來,無不是行色匆匆;亂糟糟地也沒有人來招呼他。不過廊下設著一列一列的長條凳,供人休憩;方升找到一個正對玄武門的空位,請冒辟疆坐了下來;兩廡盡處空地上,有賣食物的小販,方升替他買了一碗豆汁,一套燒餅果子來,小食消閒。

  不久,方玄成來了,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拖著花翎的侍衛;此人當然就是巴哈了,經方玄成引見後,彼此都很客氣地寒暄了一番。

  「冒公子,你得耐心等著。」巴哈說道:「董姑娘在宮裡的人緣很好,都得找她去道別;只怕要到中午,才能見面。」

  「是、是!」冒辟疆此時心理踏實了,多的日子也等了,何在乎這半天,「請問,有甚麼手續要辦?」

  「這倒不必費心,太后交代下來的事,方先生跟我自然都會替你辦妥當。不過,人要認清楚,如今是冒公子親自來領,我可以放心覆旨。你請寬望吧!一會兒我把董姑娘領了來。恭喜、恭喜!」巴哈抱拳說道:「恭喜你們團圓!」

  「多謝、多謝!」滿懷無可言喻的歡悅,雙眼笑得都成了一條縫。

  辰時、巳時都還容易消磨;一交午時,便有些坐立不安了,隻眼只是凝視著橋南的玄武門。也不知是第幾十回展望,終於發現了巴哈,後面跟著一個女子,又有一個太監提著箱籠;冒辟疆心都快跳出來了,急急奔了出去,再仔細看一看,似乎不像。

  「是她嗎?」他自語著,「頭髮不是這樣子的;走路的姿勢也不對,從沒有這樣跨大步走的。」

  「不錯。是董姨太。」方升在一旁接口;提醒他說:「冒大爺,你別忘了,董姨太現在是旗裝;聽說小腳都放大了。」

  「啊!啊!」冒辟疆在自己額頭上敲了一下,「看我這糊塗!」

  由此開始,越看越像,他的心也越跳越快;但就在這步步相近的時候,出現了很不尋常的現象,有個侍衛從玄武門中沖了出來,左手按住腰刀,右手高揚,口中似乎在大喊。而剛要上橋的巴哈、董小宛及攜物的太監,都回頭了。

  不但回頭,而且在那侍衛與巴哈作了極短的接觸以後,一行之眾複又回入玄武門,轉眼間影子消失。

  「怎麼回事?怎麼回事?」冒辟疆滿眼金星亂爆,握住方升的手臂,使勁搖撼著。

  「冒公子,冒大爺;你別慌張,沉住氣,我去打聽」

  用不著打聽,巴哈自動來報告:「冒先生,想不到的事,十一阿哥聽說董姑娘要走,大哭大鬧,宮裡吵翻了天。太后沒法子,只好把董姑娘追了回去——」

  一語未終,冒辟疆已是哭出聲來,如喪考妣般呼天搶地,號啕大哭,以致於北上門所有的人都被驚動了。

  「請回去吧!」巴哈勸道:「你就當董姑娘得了急病死掉了。天下美人多得很,冒公子,你是美男子,還怕不能再娶一個像董姑娘這樣的人?」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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