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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「十一阿哥,你該睡了。」

  「不!」博果爾左臂擱在桌上,腦袋又擱在左臂上,偏著臉說:「我要看你紮風箏。」

  「今晚上完不了工。你明天中午上書房回來就有了。」董小宛說:「下午讓小順子帶你到御花園去放。」小順子是個十七歲的小太監,他帶領四名年齡相仿的同伴,專負照料博果爾之責。

  「他會放嗎?」

  「他不會放,我會教他。」

  「那,你陪我去放。」

  「行。」董小宛再一次催促:「都說妥當了,你該去睡了吧?」

  「董姊姊,」博果爾央求似地說:「我再待一會。」

  董小宛看他眼皮澀重,料想他很快地就會入夢;到那時抱他上床就是。因而便不再理他,低著頭管自己紮風箏。

  「董姊姊!」

  「嗯,」董小宛抬頭看時,博果爾神態依舊,雙眼卻反而睜大了。

  「董姊姊,你眼皮上的毛好長。」

  「那叫睫毛。」

  「怎麼寫?」博果爾坐直了身子問。

  董小宛心想,就教他寫字,等他神思耗倦,也是驅之入夢的一法;便即說道:「我也收工了,我寫給你看。」

  將未完成的風箏移向一邊,打開墨水匣,鋪一張白紙,董小宛提筆寫了一個「睫」字;一點一畫地寫得很慢。

  「看清楚了沒有?」

  「我會寫了。」

  「好!你寫給我看。」

  博果爾居然照她的筆順,寫得一筆不錯;然後將紙折了起來,有字的那面朝下,默寫此字,再翻過來對照,「中間少寫了一橫。」他又補了一畫。

  「好聰明,一下就會了。」董小宛又寫了個「蜨」字問說:「這個字你識不識?」

  「不識。」

  「就是這個字。」她提筆又寫。

  「原來就是蝴蝶的蝶。」

  「不錯。不過用這個『蜨』字,就應該寫成『蚨蜨』。」董小宛邊寫邊說:「或者寫成『蛺蜨』。」

  「蝴蝶、蚨蜨、蛺蜨。」博果爾指指點點地,「還有另外寫法沒有?」

  「有!蝴也可以寫成胡。」

  「這不是姓嗎?」

  「胡字還有好多用處。年紀大了長鬍子,也可以用這個胡。」

  「那怎麼叫蝴蝶?」博果爾問:「莫非蝴蝶也長鬍子?」

  「可不是!」董小宛指著風箏上用銅絲所紮,還盤成螺旋形的兩支蝶須問:「你看像不像蝴蝶長了兩撇鬍子?」

  博果爾看了半天說:「像倒有點像,不過我不信蝴蝶會長鬍子。董姊姊,你在唬人。」

  「你明兒上書房,請問師傅,看我唬你了沒有。」

  「如果你唬我呢?」

  「隨便你罰。」

  「罰你再替我紮一個大蜈蚣。」

  「行!」董小宛問:「如果我沒有唬你;你可又怎麼說?」

  博果爾想了一下說:「你沒有唬我;我就乖乖兒聽你的話。」

  「好!一言為定。」

  「來!」

  博果爾將小指伸了出來;董小宛便也伸小指跟他鉤一鉤,順勢捧起他的臉親了一下,溫柔地說:「乖!睡吧。」

  「你替我脫衣服。」

  「行!」

  博果爾睡在懿靖大貴妃寢宮對面的一間屋子;董小宛照料他上了床,掖好了被,又在他頰上親了親,方始撚小了燈退了出來,關照「坐夜」的宮女留意火燭,便待回她的臥處。

  那宮女名叫金梅,也管他叫「董姊姊」,她說:「我這兒有松子奶卷,你吃兩個。」

  「謝謝,那玩意太甜、太膩。」

  「另外有『克食』。」金梅很殷勤地,「我替你去倒杯熱茶。」

  董小宛卻不過意,坐下來拈一塊「小八件」,就著熱茶慢慢咀嚼。

  「董姊姊,恭喜你啊!聽說你家有人來接你;太后許了放你出去了。」金梅歎口氣說:「你可好了,我們可得受罪了。」

  「金妹妹!」董小宛放下茶碗問道:「為甚麼你們會受罪?」

  「十一阿哥啊!也不知道你那兒來的神通,能讓這位小爺爺服你。你一走了,再沒有人能降得住他,不是我們受罪。」

  「那、那可是沒法子的事。」董小宛浮起濃重的歉意,「不過,十一阿哥也很講理,你順著他的性子,跟他說好話,他也很聽話。」

  一語未終,只聽獰厲的一聲貓叫;金梅手一松,一頭波絲貓從她懷裡跳下來,箭樣的往外竄去。

  「你必是碰著了牠不願意讓人碰的地方,或是逆著擄牠的毛。」董小宛說:「你就把十一阿哥看成一頭貓好了。」

  「難就難在這兒,像這頭死貓,我也不知道怎麼把牠惹翻了。跟十一阿哥在一起,也是一樣,不知道甚麼時候,甚麼緣故犯了他的脾氣?」

  董小宛來了不過三天,無法深談;想了一下說道:「不管怎麼樣;到底只有十一歲;這麼多大人,還能琢磨不出來一個應付他的法子?」

  「就叫沒法子。唉!」

  董小宛不再答話,愛莫能助,空言無益;閒聊了一會,告辭而去——她有一間一個人住的小屋;孤燈獨對,萬感交集,只覺得怕見冒辟疆,再一次想到在攝政王府不能自裁,是件錯盡錯絕的事。

  第一流的人物,終於出現了;那就是名滿大江南北的「四公子」之一的冒辟疆;他是在訪友回鄉途中,舟泊荒郊,偶然打聽到曾匆匆見過一面,留下極深印象的董小宛隱居於此;乘興夜訪,但見一燈熒然,照出支立病骨,憐多於愛,無以相慰,又是匆匆別去,恍如一夢。

  不過,這一面在命若遊絲的董小宛,竟是一劑續命湯,「到底遇見了歸宿!」她越思量越興奮,不待天明,便催促她父親立即雇一條船,「去追冒大爺。」

  追上了冒辟疆,舍舟相就;冒辟疆大為詫異,不知她何以能霍然而愈?而且雖纖瘦,卻是容光煥發,根本不像生過病的人。

  「冒大爺。」她開門見山地說:「我跟你回如皋。」

  這話在冒辟疆毫不覺得突兀,他是有名的美男子,北裡名葩、蓬門碧玉,甘為夫子妾的,不知多少?像不久以前,陳圓圓如果不是為「國丈」嘉定伯周奎的豪奴奪而北歸,此時也是冒家的少奶奶了。

  但是,他此時卻實在沒有納寵的心情與條件,老父身處危地;本人科場不利;而且還有最難克服的一層難處是無力為董小宛還債。

  因此,水程相伴,勝處流連,一共十六天,一個提出十六次願歸冒家的要求;一個便冷面鐵心地拒絕了十六次。到最後不由分說,另雇一條船,強迫她們父女回頭,自己亦即解纜,徑回如皋。

  這是五月初的話,到了十月裡,董小宛遣他父親來見冒辟疆說,他女兒如今仍舊穿著相別時所著的那件銀紅方孔紗衫子,如果冒辟疆不允所請,她寧願凍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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