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再生香 | 上頁 下頁


  「話要從太祖晚年談起。太祖有十五個兒子,大家都以為禮親王代善居長;不是!太祖建號『天命』以後,由『四大貝勒』共主國事,四大貝勒是——」

  四大貝勒是大貝勒代善、二貝勒阿敏、三貝勒莽古爾泰、四貝勒皇太極。除了阿敏是太祖胞弟舒爾哈齊之子以外,其餘三人都是太祖之子,只不同母而已;排行是第二、第五、第八。

  四大貝勒皆是手握兵權,亦就是「旗主」,代善正紅旗、阿敏鑲藍旗、莽古爾泰正藍旗;惟有皇八子也就是四貝勒皇太極,獨掌正黃、鑲黃兩旗,在弟兄之中,他的勢力最大,戰功最高。

  天命十一年,也就是明朝天啟六年,太祖六十八歲,自知大限將至,召集「四大貝勒」及成年而有作為、被稱為「四小貝勒」的子孫四人,口授遺囑,說昆弟自相殘殺,必至敗亡;勉以重義輕財,「但得一物,八家均分公用,毋得分外私取。」又引金世宗訓勉太子:「國家當以賞示信,以罰示威,商賈積貨,農夫積粟」的話說:「爾八家繼我之後,亦當如是。」太祖當時只想在白山黑水之間,自成一國,做夢也沒有想到,他的子孫會取明朝而代之。

  這是盛夏之事,到了初秋,精神大為不濟,帶了他所寵愛的大妃及大妃所生的兩個小兒子,十五歲的多爾袞、十三歲的多鐸,到盛京——那時還叫瀋陽——附近的清河溫泉去休養,可是身子卻越來越虛弱,勢將不起,四大貝勒會商結果,決定將太祖送回宮中;走到離瀋陽四十裡,一處叫靉雞堡的地方,太祖去世了,這天是八月十一。

  去世的時刻是午後未時,匆匆入殮,由群臣輪班抬著靈柩,初更時分,趕回瀋陽,入宮治喪。

  其時的瀋陽,到處都是哭聲;及至將靈柩停放在「大政廳」,並開放宮禁,許多百官軍民至靈前瞻拜時,更是哭聲震天,但四大貝勒卻無暇舉哀,他們有一件大事,必須連夜處置停當。

  「請大妃出來。」大貝勒代善向大妃的侍女說:「請大妃出來受『天命皇帝』的遺命。」

  大妃在寢宮中正噙著眼淚在檢點太祖平日服禦的衣物,以便焚化;聽說有「遺命」,不免詫異,四大貝勒是這幾天陸續到達清河溫泉的,每次召見,都有她在旁邊,太祖交代子侄的話,每一句她都聽見,主要的是宣佈鑲紅、正白、鑲白三旗,由行十二的阿濟格、行十四的多爾袞、行十五的多鐸分掌,諄諄叮囑,四大貝勒必須善待幼弟。除此以外,如說還有甚麼遺命,她怎麼不知道?也許在她偶離病榻時,太祖曾經召見他們,有所交代;可是太祖左右侍奉的「包衣」,都是她挑選來的,倘有這樣的情形,何以沒有一個人來告訴她?

  懷著這樣的疑問,來到寢宮的大廳,首先使她不安的是,除了來通報的那名侍女以外,其餘在寢宮中執役的侍衛與包衣,都不知道到那裡去了?

  四大貝勒的年齡都長於大妃;她才三十七歲,體態豐腴、膩發如雲,在一身縞素的陪襯之下,皮膚如羊脂白玉,使得大貝勒代善不敢逼視。喪次不行常禮,他只低著頭說:「天命皇帝遺命,大妃一定要殉葬。」

  大妃魂飛天外,搖搖欲倒,趕緊扶著桌子,閉上眼睛,支撐住了,才張眼問說:「是甚麼時候交代的?我怎麼不知道?」

  「是七月初六,動身到清河的前一天留下來的遺命。」

  「有這樣的事嗎?」大妃一臉的迷惘驚恐,「這一個多月,天命皇帝一再告訴我,要好好教養我的三個兒子,又說,別以為阿濟格已跟著哥哥們一起辦事,到底還不到二十歲,要我格外管得緊。如果天命皇帝要我跟了去,又何必跟我說這些話?」

  「那,」代善結結巴巴地說:「那也許是『阿瑪』安慰你的話。」滿洲話稱父親為「阿瑪」。

  「你是說,你阿瑪在騙我?」

  這一下,代善更無以為答了,於是四貝勒皇太極閃身說道:「不是阿瑪在騙大妃;是阿瑪借你的口,傳遺命給我們,阿濟格年紀還輕,辦事如有差錯,應該寬恕他、教導他,不必責罰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二貝勒阿敏、三貝勒莽古爾泰同聲附和:「一定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「可是多爾袞、多鐸呢?」提到兩個小兒子,大妃悲從中來,「哇」地一聲哭了出來,且哭且抽搐著說:「多鐸才十三歲,還離不開我。」

  「天命皇帝在陰間不能沒有人服侍。」皇太極流著眼淚說:「大妃你請放心去吧!弟弟們有我照看;如果我不當他們是同胞手足,天也不容我。」

  大妃不作聲,只是哀哀地痛哭;哭聲中斷斷續續地在申訴:「老頭!你看你的兒子在逼我;我不要死啊!我十二歲起就伺候你,辛辛苦苦廿六年,落得這麼一個下場!老頭,你怎麼不睜開眼來看看啊!」

  場面搞得非常尷尬,四大貝勒悄悄退到一邊,低聲商量;莽古爾泰主張採取強制手段,皇太極認為需要耐心,等大妃哭倦了,總會有句話,反正只要死咬住「遺命」二字不怕大妃不就範。

  兩人的意見,大相徑庭,問到阿敏,他因為是太祖的侄子,親疏之間隔了一層,不便多說;最後是大貝勒代善,覺得逼迫不宜過甚,因而決定照皇太極的辦法,儘量等待。

  * * *

  曙色將現,多鐸早就蜷伏在一方虎皮上睡熟了,多爾袞卻還睜大的一雙眼睛凝望著西下的殘月,內心有種大禍臨頭、茫然無依的恐懼,但他盡力克制著,不讓他的心事表現在臉上。

  突然,一隻溫軟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,他微微一驚,但隨之而來的是令人忘憂的溫馨;他緩緩地轉過臉來,看到她的眼睛是濕潤的。

  「你在哭?」

  「沒有。」她急忙用手背拭一拭淚痕,複又說道:「你不也哭過。」

  「我是哭阿瑪。你呢?」他問:「為甚麼哭?不要騙我,說你沒有哭;喏,證據在這裡!」他一伸手指,從她眼角中抹下一滴淚水。

  她不作聲,但胸脯起伏得很厲害,呼吸急促,這說明了甚麼呢?他在想: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更沉重了。

  「阿莊,」他問:「後面到底出了甚麼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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