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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「這一層,我實在很抱歉。不過,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,實在也是情非得已。我賠個禮吧!」說著,洪升蹲身打了個千。

  司官無奈,只好放他回家。接著,又傳訊趙執信,他的態度更不合作,一上來就聲明:「此事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主張,與任何人皆無干係;有什麼處分,我一身獨當。」

  他可以這樣說,考功司不能這麼辦。由於那天作洪升座上客的,以翰林居多,所以吏部的堂官交代,不妨行文翰林院查問。

  翰林院掌院學士徐元文,早就料到吏部有此一舉。接到公事,便到碧山堂去看他長兄徐乾學,商議應該把哪些人的名字列進去。

  趙執信當然是第一名。洪升隸屬國子監,與翰林院無關,但徐乾學卻想救他一救。因為洪升在這年初秋,曾經有一首詩送徐乾學,詩是七律:「二十餘年朝宇上,九州誰不仰龍門。三千賓客皆推食,八百孤寒盡感恩。落落松筠霜後勁,陰陰桃李雨中繁。不才悔未依元禮,塵土青衫濕淚痕。」這首詩中,恭維徐乾學慷慨如孟嘗,提攜寒士如唐朝的李德裕,複又將他比作後漢的名臣李膺,言外之意是倘或早依「元禮」,如今已是身登龍門了。

  「此人雖跟餘大冶交親,但既有悔過之心,似乎不能不加以援手。」徐乾學說道,「我不便出面,你不妨跟老翁去談一談,看有什麼開脫他的辦法沒有?」

  「老翁」是指兼管國子監的工部尚書翁叔元。他倒是有心幫洪升的忙,但禍由他起,很難開脫,不過可以確定的是,決不會有牢獄之災。

  這一案終於有了結果:趙執信革職;洪升逐出國子監,成了白丁;查嗣韓由於徐乾學的斡旋,並無任何處分,但也不能再在翰林院了,是告病回籍——他這樣做,另具深意;打算另外化名,重新在科場中討個出身。

  「長安居,大不易」,大家都以為洪升會收拾行裝,買舟南歸。他的知交王澤弘作了兩首五律寄給他,第二首的後四句是:「著書家難後,避地數窮時。莫厭少田薄,歸耕正未遲。」勸他早作歸計,但洪升卻有「有家歸不得」之苦。

  主要的原因,就在他的「家難」,父子之情是靠甘旨供養勉強維繫著的。如今身為白丁,兩手空空,攜妻挈子,回到家鄉,必然為老父斥責、繼母訕笑,這種難堪的境況,是可以想像得到的。而最大的難題是,原無薄田可耕,一家五口,以何為生?

  這些苦衷,只有李天馥父子最瞭解,但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可以助他脫困,只有盡力為他找些「生意」。但賣文為活,收入並不固定,世態炎涼,每遭白眼。所以洪升的心情,異常苦悶。就在這窮愁潦倒、了無聊賴之中,洪升收到一份禮物,是五斤名貴的補藥黃蓍;另外有一封信,是他的一個方外知交寫來的。

  此人是京東盤山青溝禪院的方丈,法名智樸,號拙庵,自幼穎異,十五歲祝發出家,精研禪理。三十五歲時,雲遊南北,到了盤山,愛它景物清幽,人跡不到,便在青溝結茅。此處虎豹出沒,連樵夫都不敢輕臨的,而智樸恬然獨處,絲毫無恙。這一來自然為人所驚異,遠近相傳,都說青溝來了位能使野獸馴服、百毒不侵的有道高僧,於是一座小茅篷因此香火日盛一日,發展成了青溝禪院這麼一座叢林。

  智朴不但是位高僧,而且也是個詩僧。洪升是康熙二十年隨王澤弘游盤山時,得與智樸訂交,經常有書劄往還。智朴也聽說有長生殿這重公案,又聽說洪升頗為潦倒,方入中年,已生白髮,因而寄了五斤黃蓍給他,又勸他重作盤山之遊,一敘契闊。

  洪升作書相覆,決定踐約,在心理上仿佛找到了一處避囂的桃源,在冷灶無煙、妻兒無語的愁城中,只有一想到盤山,不管是杏花松風、清泉白石、塔影梵聲,便會悠然神往,將眼前的一切愁苦,置諸腦後。

  洪升孤身賃一頭驢子,不攜僮僕,以驢夫作伴,第一天宿通州,第二天過三河,抵達盤山腳下,已是夕陽銜山。有個茅舍小店,可以投宿,燈下獨酌,詩興大發,取出筆硯,信口吟了兩句:「積歲墮塵網,靈襟坐迷惑。」開頭兩句自然而然地將體裁定了位,應該是一首仄韻的五古:「惑」字入聲,他記得是在「職」韻,取出巾箱本的詩韻來一查,果然不錯。

  於是順著心境,平鋪直抒地寫了下來:「久思訪名僧,人事苦羈勒。東風漸喧和,高興遏不得。」以下是寫入山之初:「騎驢穿柳堤,新雨沙似拭。依微白雲中,忽見青山色。人望猶迢遙,倏然豁胸臆。」

  一共六韻十二句,不黏不脫,自覺得「簡煉」二字,略作沉吟,用兩韻來結束:「今宵孤嶺下,茅屋聊偃息。明發候晨霞,攀蘿事登陟。」然後加上一個題目:《三月五日宿山下茅舍作》。

  寫完了兩遍,只覺胸次瀟落,恬然自適。這一夜魂夢俱安。

  第二天一早,迎著晨曦,策驢上山,只見青蒼峽壁之中,有一道飛瀑,噴薄而下,水珠濺擊,其聲嘩嘩,壁上石刻「盤泉」二字。繞過盤泉不遠,便是中盤寺,有個和尚站在山門遙望,一見洪升,健步迎了上來。

  「是洪先生嗎?」

  「是。我是洪升。」等驢夫把驢子勒住,他跳下來問道,「請教法名。」

  「我叫德風,道德的德,風尚的風。」德風說道,「智大師特為派我來接洪先生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智大師腰腳如何?」

  「腰腳仍舊很健,這回要陪洪先生遍游全山。」德風舉手肅客。到得禪堂,剛剛站定,香火道人已來擺設杯盤,準備吃齋了。

  山蔬精潔,複有果酒,這德風字石林,蘇州人,雖在方外,不辭杯酌,且談且飲,頗為投機,尤其是腹笥淵博,更令洪升驚異。談到盤谷寺,洪升以為就是唐朝中葉名將李晟之子李願的歸隱之處。德風卻說:「不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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