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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到得巳時開鑼,先「跳加官」。洪升是預備好的,封了四十兩銀子一個紅包放賞。乃至正戲開場,頓時鴉雀無聲,臺上角色知道今天這一台戲,比御前上演還要鄭重。因為台下觀眾都是京城裡一等一的大名士,什九精通音韻,唱倒了一個字、唱荒了一個腔,就會落褒貶;相反地,唱好了,收名定價,聲譽鵲起,比在別處唱十次還管用。因此一個個聚精會神,絲毫不懈,唱得精彩紛呈,使得台下如醉如癡。

  中午歇鑼開面席,有個上年戊辰科的探花查嗣韓問道:「我聽說《長生殿》要唱兩天,是不是明天還有?」

  「不,」李孚青答說,「刪成一天的戲,不過精華盡皆保留,情節也都能貫穿。」

  「未窺全璧,終是憾事。」

  「還是有餘不盡的好。」李孚青又說,「其實也沒有刪多少,兩天是指白天而言,今天大概要唱到三更天,那就等於一天半了。」

  事實上一直唱到四更天,方始唱完。主人家另外備了宵夜,作長夜之飲,少不得要評一評戲跟角色。

  論到角色,林銀官的唐明皇、趙雲官的楊玉環,眾口交譽,稱之為珠聯璧合。此外桂官的織女,也大博好評,使得李孚青非常得意。

  ***

  李孚青匆匆而來,見了洪升的第一句話,便是:「闖禍了。」

  「什麼事?」洪升問道,「闖什麼禍?你慢慢兒談。」

  「是秋穀闖的禍。」李孚青答說,「都察院的朋友告訴我,黃六鴻上了個摺子,說國恤演劇,大不敬,內列多人,第一個就是趙秋穀。」

  「不對啊!大行皇后喪期已過,怎麼能說國恤?」洪升大為詫異,「其中一定有誤,最好能把折底抄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封奏在沒有發下來以前,哪裡去抄折底?」

  「那麼,令友是怎麼知道的呢?」

  「是,」李孚青答說,「是黃六鴻自己跟人說的。」

  「等我去打聽打聽。」

  這自告奮勇的人,是洪升的朋友,也是李孚青的同事,翰林院編修徐嘉炎,字勝力,浙江嘉興人,長了一部極長的鬍子,外號「徐道士」。他一出洪家,直奔聚和班去找王狗子。

  「王掌班、王掌班!」徐嘉炎一進聚和班的門便大喊。

  王狗子迎出來一看,不由得詫異。「徐老爺,」他問,「什麼事!這樣子慌裡慌張的。」

  「你沒有得到消息?」

  「什麼消息?」王狗子拉住他的手說,「你請坐下來,靜一靜心,慢慢兒說。」

  等徐嘉炎坐定,奉茶敬煙,他都無心享用,只湊近王狗子輕聲說道:「有個都老爺參了一本,說國喪演劇,這是很重的罪名。」

  王狗子一愣。「這不對吧!」他說,「在二十七天以外,不算犯禁。徐老爺,你的消息哪裡來的?」

  「李丹壑說的。」

  「是李大少爺說的?」

  「不錯。我親耳聽見的。這個消息,只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王掌班,刑部一定會傳你到案,問你經過情形。那時候,我要拜託你一件事。」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刑部一定會問你,當時有哪些人在場?請你不要提我的名字。」

  王狗子不作聲,心裡只是在想,果然如此,自己的一番好意變成害了洪升,于心何安?

  由於一心想到洪升,便忘了答話,徐嘉炎以為他要好處,便即說道:「王掌班,只要你不說,我送你五十兩銀子。」

  「喔,我不說。」

  「好!」徐嘉炎站了起來,「五十兩銀子,決不食言,我一回去就叫人送來。」說完起身便走。

  王狗子很不放心,跟著也出了班子,去訪李孚青,打聽詳情,恰好李天馥從衙門裡回來,帶來了新的消息。

  「聽說黃六鴻的摺子,發交吏部了。」

  「怎麼不是到刑部?」李孚青奇怪,「會是吏部呢?」

  「原劾是有玷官常,當然發交吏部。」李天馥說,「為大行皇后服喪,期限已過。聽說黃六鴻的摺子,是乙太皇太后為主。」

  「那是兩年前的事,似乎更扯不上了。」

  正在談著,洪升來了。他很坦然,一看王狗子滿臉惶恐不安的神色,反倒安慰他說:「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
  說是這樣說,洪升的內心,其實也很惶恐。因為就在李孚青來告警以後,他收到一個名叫張奕光的朋友送他的一首詩,題目叫作《書洪昉思先生長生殿傳奇後》,詩是七絕:「長恨有歌悲國破,返魂無術少仙遊。傷心最是鈴淋雨,讀罷常呼大白浮。」就表面看,不過贊他的《長生殿》寫得好,值得浮一大白,殊不知另有文章。

  原來這首詩是回文體,倒讀變成:「浮白大呼常罷讀,雨淋鈴是最心傷。遊仙少術無魂返,破國悲歌有恨長。」結句仿佛說洪升寫《長生殿》,隱寓國破之悲,這就很不妥當了。自古文人相輕,又道是「不遭人妒是庸材」,他的《長生殿》譽滿長安,聲名極盛,如果有人相妒,摘取《長生殿》中的曲文,道是指斥朝廷,尤其是《罵賊》、《收京》、《彈詞》這幾出中,將安祿山及他部下的番將,比擬為旗人,足以興起文字獄,因而外表鎮靜,內心頗不自安。

  ***

  情況終於逐漸明白了,黃儀的原奏,確是乙太皇太后為言,但也提到大行皇后,原奏中除列敘事實以外,又說:皇帝以仁孝治天下,于太皇太后之崩,獨持三年之喪。凡為人子者,無不感泣,自當仰體聖心,同志哀思。小民無知,飲酒作樂,尚不足深責;但翰苑詞臣,深明禮義,又何忍公然作樂?目前士習,日趨輕浮,于世道人心,深為可憂。因此提出彈劾,請皇帝端正士風,整頓官常。指名參劾的,除趙執信以外,還有內閣侍讀學士朱典、台溪知府翁世庸。又說其他不能備數,只要傳到事主,不難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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