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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於是挑燈默繪,圖成一看,與夢中所見,完全相符,便將畫卷了起來,收藏在箱子裡。這樣過了幾個月,毫無影響,漸漸地也就忘記了有這回事了。

  數年以後,倪畫工動了遊興,由蘇州循運河北上,輾轉到了京師。正當金風送爽之時,住不到幾天,聽說宮內死了一位貴妃,三宮六院,人事代謝,死個妃子,不足為奇。奇的是傳出新聞,說皇帝為此尋死覓活、痛不欲生;而葬禮之鋪張奇特,更為亙古未有。

  原來滿洲人深信人死以後,他生前的一切服用器物,都可移至陰間,照常享用,甚至姬妾婢僕,亦可驅赴陰間去侍奉。於是有了兩種風俗,一種是對人的,便是殉葬;一種是對物的,稱為「丟紙」,又分大小兩種。「小丟紙」是日常所用之物,在剛下世時,即便焚化,以便在赴九泉途中,隨身攜帶;另一種「大丟紙」,則是宮室車轎,大致會在下葬時焚化。

  這位貴妃在宮中有一座佛堂,百寶裝飾,異常講究,而在「大丟紙」中付之一炬。八尺高的珊瑚,龍眼珠的珍珠,盡皆化為灰燼。而皇帝猶以為未足,凡是能夠為這位貴妃增加哀榮的事,盡力去做,毫無顧忌。

  但有件事,皇帝認為是極大的遺憾,就是這位貴妃生前未曾留下一幅畫像。皇帝下令召集寫真的高手入後宮,由熟悉這位貴妃儀態的宮眷,細細形容,可是畫來畫去畫不像,如之奈何?

  這消息傳到倪畫工耳中,突然想起當年夢中所見的宮妝麗人,便問:「這位死去的娘娘姓什麼?」

  「姓董。有人說就是四大名妓之一,嫁給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董小宛。」

  「姓董?董娘娘!不要緊、不要緊,等我到箱子裡找找看。」

  一找找到了,便拜託蘇州籍的大老,代為進呈。皇帝展圖一看,號啕大哭,因為太逼真了,真是「音容宛在」,無怪乎觸及皇帝的哀痛。

  當然,倪畫工的功勞不小,皇帝面諭:賞給內閣中書職銜。這個官職在當時是可參與密勿的清秘之職,稱之為「中翰」。倪畫工自顧何人,敢受此官職?因而又請大老代為辭職,結果改賞了他一萬銀子。

  倪畫工由此開始,走了一步老運。原來那時是順治十七年,上距太祖努爾哈赤起兵,已將近八十年,從龍之臣,都早已下世,即使是入關的八旗宿將,也剩得不多。而此輩的子孫,封公封侯、大富大貴,而慎終追遠,都想有一幅畫像作為祭祖瞻拜之用。聽說倪畫工有此神技,紛紛重金延聘到府。有的細說了他的父祖的容貌,畫出來一看,即是此人年幼時所見的父祖;亦有從未見過的,只聽旁人形容,倪畫工便儘量畫得威嚴雄武,令人滿意。一年下來,所得的潤筆,不下十萬兩銀子之多,回到蘇州,置產買田,安度餘年。

  聽玉英講完這個故事,洪升大感興趣。「那個倪畫工,」他問,「吳老見過沒有?」

  「我沒有問他。」玉英答說,「我想一定沒有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我不相信有倪畫工這麼一個人。」玉英答說,「我也不相信有這麼一個故事。」

  「可是,董小宛入宮封了貴妃,而且後來追贈為皇后,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。」

  「就因為有這個千真萬確的故事,才會有人編出來倪畫工的這段奇遇。否則不但沒有人信以為真,連聽都不會有人聽。」玉英又說,「吳老師常說:傳奇、傳奇,只有奇事才可以傳下來。照我看,為了傳下來,才編出來許多奇事。洪老爺,你說呢?」

  洪升大為驚異,不道玉英竟有這樣的見識。這自然是受了吳老的薰陶,因人及人,益發以不能早識吳老為憾。

  「洪老爺,」玉英忽然又說,「我的話不中聽,你別見怪。」

  「不,不!」洪升急忙說道,「你別以為我沒有說話,是不以你的話為然。其實,正好相反。我覺得你的話,意思很深,很值得好好想想。譬如你說,為了傳下來,編出來許多奇事。這句話我就覺得很得益。」

  「唷!洪老爺,你是在罵人了。」

  「哪裡,我是說實話。一部傳奇,要教人愛看,就一定要編出許多奇事來。」洪升突然停住,然後問道,「玉英,你說世界上什麼事是真的?」

  玉英忽然笑了,是一種發覺非常有趣的事才會出現的笑容,使得洪升忍不住要發問。

  「你笑什麼?」

  「真好笑!」她說,「吳老師也問過我這話。想不到今天跟洪老爺第一天見面,你也這樣子問我。」

  「喔,吳老是怎麼問你?」

  「吳老師平時念佛經,我可是一竅不通,他跟我講,我也不懂。有一天不知怎麼,我忽然想起『四大皆空』這句話,問他是怎麼來的?他說:這句話出於一部佛經,叫作《圓覺經》,說一個人從肉血到精氣神,歸於地、水、火、風,沒有一樣是屬於自己的;換句話說,都是借來的,也都是假的。接下來他問我:你說一個人什麼是真的?」

  「那你怎麼回答他呢?」

  「我答不出來。他說,你再想。我說:『我已經不會想了。譬如我現在跟你老在一起,明明是再真不過的事。你說我怎麼能把它想成假的?』他說:『不錯。就是此一刻是真的。為什麼有你跟我在一起的此一刻呢?佛家叫作「緣」;但光是在一起,並不是緣,一個人一生會遇到好多人,並不是個個有緣,有緣一定先要有情。所以世界上,只有情是真的。』」

  「說得好、說得好!」洪升大為興奮,「玉英,我倒真沒有想到,居然能跟你深談。」

  「我也只是從我吳老師那裡聽來的皮相之談。」玉英問道,「洪老爺,你剛才問到我那句話,想來你心裡總有一個看法,世界上什麼事是真的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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