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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「這位,」李孚青指著玉英的背影問,「是你侄女兒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好能幹!」李孚青說,「持家是一把好手。」

  「豈但持家能幹,」洪升說道,「本事還大得很呢!」

  賓主三人,一面說,一面走向南屋,剛剛坐定,玉英已將現沏的茶送了來了。「得燜一會兒才好喝。」她問,「二叔,今兒晚上照規矩要暖暖屋子,你看,是不是找幾個人來熱鬧熱鬧?」

  「不必、不必!」洪升出言攔阻,「已經來到這裡了,要想聽聽曲子還不方便嗎?今天咱們先談談正事,不必鬧那些虛套。」

  「洪老爺這麼說,那就回頭再看吧!」

  「是。」玉英答應著轉身而去,舉止頗為穩重,身子轉過來時,辮梢紋風不動。

  「老王,」李孚青便問,「你這侄女兒還梳著辮子,想來還沒有出閣?」

  「是的。」王狗子說,「她不願意嫁梨園行,眼界還挺高的,以致耽誤了下來。」

  「今年二十二了吧?」

  「二十四了。」

  「那可不能再耽誤了。」

  這時洪升已從隨身行篋中,取出來《唐明皇七夕長生殿》的抄本,一面遞給李孚青一面問道:「你看這個本子上的筆姿如何?」

  李孚青翻開本子來,很仔細地看了一會說:「居然有點文征明的味道,閨閣筆跡,能寫出家數來,也算很難得的了。誰抄的?」

  「喏,」洪升指著王狗子說,「就是他侄女。」

  「怪不得你說她本事很大。」

  「不止於此,還通曉音律,曾經名師指點。」

  「那很好啊!可以助你審音定律。」李孚青笑道,「『小紅低唱我吹簫』,倒是一段韻事。」

  聽這一說,恰好觸及王狗子心裡的話。「洪老爺,」他說,「我跟我女人商量過,打算讓玉英到這兒來管家,您老看如何?」

  洪升未及答言,李孚青已代為應承。「那再好不過。」他說,「徐靈昭快來了,不能沒有一個管家。」

  談到這裡,聽得外面有足步聲,隨即在門口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,王狗子便即喊道:「銀官!」

  原來這就是林銀官。洪升與李孚青都看過他的戲,而在台底下卻是頭一次見,看他約莫二十出頭,玉立長身、神采奕奕,穿一件藍綢大褂,手中握一把團扇,氣度嫻雅,不像梨園中人。李孚青留意到他腳上著的是黑緞雙梁鞋,知道他已經出師了。

  當下由王狗子引見,林銀官一一請安,也說了些仰慕的話,洪升聽得他的口音問:「你是蘇州人?」

  「是。蘇州城裡。」

  「聽說過徐靈昭這個人沒有?」

  「喔,洪老爺是說徐四爺,很熟的。」林銀官說,「我聽我們掌班談起,仿佛徐四爺也要進京來了?」

  「這幾天就到。」李孚青問道,「你以前唱過《舞霓裳》沒有?」

  「唱過。」

  「也是去唐明皇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好。駕輕就熟,一定出色。」

  「哪裡!只別糟蹋了洪老爺的心血,就算挺好的了。」林銀官看著王狗子說,「師傅,幾時請洪老爺、李大少爺到我下處坐坐?」

  林銀官是王狗子的徒弟,出師以後,自立門戶,照例也稱「下處」,凡下處必有一個堂名,自稱便是「堂名中人」。此輩必須入班,才有戲唱;而入班事實上是入股,稱為「班底」。股本視此戲班的規模而定,一股多則紋銀千兩,少也五百,又有「整股」、「半股」之分。伶人多、戲園少,所以登臺的機會不同,整股是每四天得唱一齣,半股便須八天才輪得到,稱為「轉子」。

  林銀官的堂名叫作「蘊秀堂」,是「舊堂名」。有些「堂名中人」,或者年長色衰,或者另投他處,無意於此,便可連「班底」一起出頂,一切現成,只要將懸在門口的那方黑底金字堂名牌換一換,加個姓在堂名之下。原來的蘊秀堂,屬於一個唱旦的韓順官所有,林銀官花了三千兩銀子頂過來以後,堂名牌換成「蘊秀堂林」,便可款待「老鬥」了。

  堂名中人稱呼自己的客人叫「老鬥」,林銀官的老鬥是個天津的鹽商,姓何行四。何四的原意,要讓林銀官立個「新堂名」,一切新置,比頂個舊堂名要多花一倍以上,所以非自以為出類拔萃,必能大紅大紫的,不敢輕易嘗試。林銀官不是那種自狂自大的人;王狗子也勸不如坐享現成,因而才頂下了韓順官的蘊秀堂。

  洪升對蘊秀堂並不陌生,因為韓順官的老鬥秦禦史是洪升的好朋友,常請他到韓順官那裡去喝酒。「蘊秀堂佈置得很不俗,那幾本『西府海棠』尤其名貴。」洪升對李孚青說,「幾時倒不妨去擾擾銀官。」

  「那可真是蓬蓽生輝了。」林銀官說道,「請賞個日子吧!」

  這種「門戶人家」最忌不速之客,怕「老鬥」撞見「老鬥」,彼此難以為情。洪升識得忌諱,便即答說:「日子可一時沒法兒定,反正我總事先告訴你就是。」

  「是!務必請洪老爺先給個信,我好稍為預備預備。」說著,便站起身來,「我跟洪老爺、李老爺告假。」

  「請便,請便。」

  林銀官一走,王狗子陪著閒談,談的都是梨園的掌故。李孚青忽然想起。「聽說班子裡以丑角為尊,」他問,「有這話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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