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醉蓬萊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「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字。」洪升問道,「老師,此字何義?」

  「與『摸索』的『摸』字相通。」

  「是。」洪升重新再念,「『新更梳裹簇雙蛾,窣地長衣抹錦靴。總把珍珠渾裝卻,奈他明鏡淚痕多』。『惜解雙纏只為君,豐趺羞澀出羅裙。可憐鴉色新盤髻,抹作巫山兩道雲』。」

  「對了!最後一句才是『淡妝濃抹總相宜』的『抹』。昉思,你說這兩首詩寫的是什麼?」

  洪升沉吟了一會答說:「莫非是梅村先生『偶見』易妝以後的董小宛?」

  「然也!梅村在順治十一年被征入京,由侍講學士遷國子監祭酒;十四年丁憂回籍,在京三年。世祖在南海子行圍講武,他以文學侍從之臣隨扈。董小宛乘果馬從獵,他自然有機會見到。這兩首詩,寫『三綹梳頭,兩截穿衣』的董小宛,易成旗人的裝束,是很清楚的,第一句——」

  第一句「新更」二字,入手點題,淡掃蛾眉,改成旗下女子的濃染雙蛾。第二句「窣地長衣」便是旗袍,「錦靴」自然是婦女騎馬所著的繡花靴子,靴大足小,勢必要用棉絮填塞。這是新奇的經驗,不太習慣,也不大放心,一個人遇到這種情形,總是會不時用手去摸一下,看看是不是起了什麼變化。用此「抹」字,照應「新更」,生動而深刻。

  「後兩句是梅村想當然耳。貴為妃嬪,滿身珠翠,但思念故夫,背人垂淚,淚痕只明鏡可見。這句詩照應上文『梳裹』,也領起第二首『惜解雙纏只為君』,似乎一直不願放足。不過,我覺得不是寫實,明朝宮女皆是『大腳丫頭』,董小宛如果還是三寸金蓮,行動須人扶持,試問如何在慈甯宮當差?」

  「老師的議論,精當之至。」洪升說道,「錦靴雖是初著,足是早就解纏了,『豐趺羞澀出羅裙』,正就是寫改換旗裝之前先放足。下麵兩句『可憐鴉色新盤髻,抹作巫山兩道雲』,是寫梳旗頭。」

  「當然!」李天馥深深點頭,「董小宛一直梳盤髻,這也有詩可證,他為冒辟疆題董小宛像絕句八首,就有『入手三盤幾梳掠,便攜明鏡出花前』,以及『亂梳雲髻下高樓』的句子。旗頭名為『燕尾』,下端分叉,又以平整服帖為貴,所以說『抹作巫山兩道雲』。『抹』與『抹』的用法不同,讀梅村的詩,這等地方,你們不可輕易放過。」

  這「你們」二字,自然包括李孚青在內,所以他與洪升同時答一聲:「是。」

  其時夕陽雖下,暮色未合。李家的下人,在院子裡灑上新汲的井水,暑氣頓斂,安排桌椅,預備在桐蔭下開飯。不道門上來報:「皇上有賞賜,是三海的蓮藕。」

  此物雖微,畢竟也是恩澤。李天馥趕緊叫人取來袍褂,穿戴停當,方始到大廳來接見齎賞的太監。望北叩頭謝恩以後,又包了八兩銀子的賞封,打發了太監。打開蒲包一看,是極肥的藕、極大的蓮蓬、極嫩的青菱,出自禁苑,與市售之物,大不相同。

  於是李天馥吩咐:「先上供薦新,做個冰碗兒來下酒。」

  世家大族的規矩,遇到御賜的食物果餌,必先祭祖,方敢食用。李孚青答應著,自去料理。李天馥卸去衣冠,由洪升陪著,露天飲酒。不久,李孚青親自捧來一個青花大碗,內盛剝好的藕與菱角,切片的藕,但冰塊不夠多、也不夠大。

  「這冰,」李天馥問道,「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今天的冰用完了,這是胡同口兒上買的冰。」

  原來京師自入伏至立秋,各衙門堂官照例賜冰,由工部發給冰票,逐日往官設冰窖領用。冰是前一年隆冬時節凍成,鋸成大塊,掘深坎埋藏,屆時取用。民間亦複如此,夏天專有小販自冰窖中買一大塊冰,沿街叫賣,將梭冰的銅盞,敲得磕磕作響。

  「今年熱得早、熱得長,冰價大漲。」李孚青說,「這二、三十個『冰核兒』,是窮家小戶一日之糧,真是『十錢買得似葡萄』。」

  「二十年前,可不是這個樣子。」洪升接口說道,「高念東有一首詩,題目叫作《午衢聞賣冰者唱雲『一錢任飲也』詩》。一錢任飲,跟十錢買得葡萄大一粒冰核兒,那是多大的差別?」

  「你記得那首詩嗎?」李天馥問。

  「大概還能記得起來。」洪升想了一會念道:「緇塵彳亍愁亭午,籃輿負擔同愁苦。鳴蟬嘒嘒柳陰陰,一息停車抵萬金。長安六月無好處,只喜寒冰汲水注。長鯨縱飲只一錢,不羨封侯移酒泉。」

  「這是賣冰水,不是賣冰。」

  洪升略想一想,果然!不由得臉色發紅。「我真是!」他自嘲著說,「讀書不求甚解。」

  「你知道這話就好。」李天馥說,「你回去把梅村的詩,好好體味一番。你只要細心,隨處都會有發現。」李天馥略停一停又說,「即如我剛才提到的,吳梅村為冒辟疆題董小宛像的絕句八首,自題目、小引,一直到最後一首,處處有消息可參。你回去細細看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如果願意改寫你的《長生殿》,明天給我一句話。」李天馥特意又加一句:「不過,你如果答應下來,可得儘快趕來。」

  有這句話,洪升就不敢輕易承諾了,仍是答一聲:「是。」

  「喔,」李天馥突然想起,「我再告訴你一句話,吳梅村的這八首詩,是康熙三年寫的,而且是應冒辟疆所請而作。」

  洪升想了一會,覺得此事可怪,不由得發問:「那時距董小宛真的去世,也已四年,如說冒辟疆畫像留念,請梅村先生題詩,那也應該是董小宛剛死之時的事,又何以遲至四年以後?」

  「此中牽涉到錢牧齋。」李天馥笑道,「我今天賣個關子。下回你來了,我再跟你細談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