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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因此他跟陳潢反復討論,多方籌畫,認為「杜患於流,不如杜患於源」:下河七州縣被淹,皆因淮水入洪澤湖沒有出路,因而亂流漫溢,治本之道在於為洪澤湖水找一條出路。因此,計畫自洪澤湖東面開始築一道重堤,亦就是管道,高約一丈七八至兩丈不等,往東北由高家堰出清口,長一萬六千丈,需費七十九萬五千兩。此堤一成,洪澤湖不致東淹下河,十余萬頃水淹之田可成沃土,而高郵、寶應兩湖,可以涸出湖田數千頃,招民屯墾,河庫可裕。

  此奏一上,交大臣會議,由於明珠、佛倫的支持,得如所請。興工以來,已經見效,涸出的田本為民產,自然發還,但丈量多餘的田則作為屯田,這一來得罪了下河七縣的京官士紳。

  原來士紳的田,多是糧少田多,兩畝田完一畝糧;如果是京官,則四畝田完一畝糧,號稱「京田」。如今丈量結果,公事公辦,一畝糧發還一畝田,京官士紳,自然紛紛反對,提出複開海口的呼籲。

  於是皇帝召見侍讀學士喬萊,他是寶應人,問他開海口好,還是築堤好?喬萊以開海口為是,及至派遣大員實地勘查,則支持靳輔的辦法。在此兩歧之際,江蘇巡撫湯斌內召為工部尚書,皇帝徵詢他的意見。

  湯斌是理學名臣,清正不阿,但這次回奏,明明以靳輔為是,卻用了另外一個說法,他說:「海口開則積水可泄,但怕高郵興化的百姓怕毀了他們祖先的廬墓,似乎不便。」他的意思是,皇帝素重孝道倫理,因此而可作罷。但皇帝所重的是國計民生,聽了他前半句話,立即作了決定,發帑銀二十萬,派侍郎孫在豐經理其事。

  這是前年夏天的事,海口尚在開浚,效驗未明,是非難判,本可暫時息爭,將來再說。但這年正月裡,郭琇受徐乾學的暗示,在嚴劾明珠之時,又因江蘇京官的煽動,彈劾靳輔,關連明珠,兩石一鳥,抨擊的力量更大。皇帝亦知丈量一事辦得過嚴,且以胥吏奉行不善,確有擾累民間情事。因此特地召集御前辯論此事,著重在屯田的得失,為了安撫江蘇京官,只好歸罪於陳潢,革了職銜,另有「杖流」的罪名,照例可以納金折贖,還我初服。陳潢真好比向呂祖借了枕頭,像盧生一樣,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已。

  這些情形,洪升聽人詳細談過,深為陳潢委屈。但一見了面,來客絕口不提此事,只說他受靳輔委託,代為料理雜務,見到傅臘塔的信,特地來訪洪升。

  「多謝、多謝!」洪升很高興地打著鄉談,「久慕天一先生,當世奇士,足為我湖山生色。我亦拜讀過大著《河防摘要》,道人所未道,而且言人所不敢言。我也看過一些治河的奏疏,大致皆以國庫支絀,凡事皆當以節省工料為言,只有尊論謂『工料省,其敗速,所費較所省尤大』,一針見血,顛撲不破,佩服之至。」

  「鄉長謬獎了。」陳潢淡淡地回答,然後問道,「鄉長是不是要等靳公來相晤?他恐怕還得半個月,才能回清江浦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只好請天一先生代為致意,我怕等不及了。」

  「是!」陳潢點點頭,站起身來走到門口,招招手說一聲:「抬進來。」

  原來他帶了河標上的一個把總、兩名兵丁,在院子裡待命。聽得招呼,抬進來一個沉重的小木箱,安置妥當,隨即退了出去。

  「鄉長,河工例有應酬,可出公賬,非苞苴可比。鄉長是第一流的名士,所以我代靳公作主,用第一等的應酬。」說著,陳潢掀開箱蓋,裡面是十個「官寶」,每個庫平五十兩,共計五百兩銀子。

  「太多了。真是受之有愧。」

  「這是靳公為朝廷養士,彼此皆不必有愧。」陳潢合上箱蓋,換了個話題:「聖裔孔東塘先生,想來相熟?」

  「沒有見過。」

  「沒有見過?」陳潢大為訝異,「他不是在國子監講過學?」

  「實不相瞞,我雖掛名上庠,終年請假。後來看了他的《出山異數記》,自慚形穢,不敢結交。」

  這孔東塘名尚任,孔子第六十四代孫,雖是一名生員,但博學多才,是孔家的傑出人物。康熙二十三年甲子九月,皇帝下詔東巡,「曆逢甲子,乘時命駕」,大有深意——三藩已平,偃武修文,康熙十八年,特舉「博學鴻詞」,本來希望羅致前朝的遺民志士,同開新局;但岩壑之間的大儒如顧亭林、李二曲、傅青主等人,寧死不出;而朱三太子尚在民間,終是隱憂。如何解消這個隱憂,是他無日不縈懷的一件事。

  久而久之,悟出一個道理:治國之道無他,民之所好而好之。大亂之後,必須輕徭薄賦,與民休息。這幾年持此宗旨而行,已大有效驗。但也進一步又悟出一個道理:以民之所好而好之,僅是遷就;人生莫不好逸惡勞,一味遷就,必成放縱,還須教化。然則滿洲有些什麼東西可以教百姓的?沒有!拿自己來說,從小讀書明理,讀的什麼書?不就是漢人留下來的書嗎?親政以後,治國平天下,是哪裡學來的道理?不就是得力于漢人留下來的書嗎?

  轉念到此,皇帝終於大徹大悟,要長治久安,唯一的一條路,便是認同漢文化。但想是這麼想,心裡有個念頭不容易拋棄,這個念頭便是:我是滿洲人,漢人已經為我們滿洲人征服了,豈能倒過來向漢文化低頭?這個念頭,他也知道是錯誤的,不過他也相信,需要時間來慢慢消解。

  如今是消解了,他在想:「擇善固執,不立門戶,我行孔孟之道,則受孔孟薰陶的漢人,自然以萬乘之主視我。」因此東巡的第一件要務,便是瞻仰闕裡,敬禮先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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