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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及至七手八腳將皇帝救了起來,只見面白如紙,兩眼不住上翻;唇角有水草泥跡,可知已喝了幾口水在肚子裡。張楊、江彬都慌了手腳,不知該如何急救。

  虧得張永趕到,一面吩咐找姜湯;一面急忙喚幾個小太監伏倒在地,將皇帝合僕放倒,肚子頂著伏地太監的背,頭往下垂;然後親自動手,輕壓皇帝的背部,將他腹中的積水從口中壓了出來。這時姜湯與隨攜的藥箱都已取到,扶起皇帝,灌下姜湯,又嚼爛一枝老山人參,喂哺入口;方始將天下第一條貴重的性命,從勾魂使者手中,硬奪了回來。

  蘇醒的皇帝,臉色依舊蒼白得可怕,渾身抖個不住,口中卻還逞強:「不要緊,不要緊!你們不要怕!」

  出了這麼個大亂子,誰能不怕?尤其是張揚,更嚇得面無人色。等到將皇帝送回張楊家,急召隨扈御醫診治,服藥靜臥,出了一身大汗,面色才恢復紅潤。不過,御醫認為仍須調養,起碼要靜攝十天,而且必得清心寡欲,不能接近女色。

  這在皇帝是件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。勉強休養了兩天,第三天即要啟駕。張永與江彬等商議,拗不過皇帝的性子,只得依從,好在禦舟寬大,一路亦可靜養。張楊招致來的名妓,一概遣回,只有劉美人一個人在皇帝身邊。

  解纜之際,皇帝特為傳旨,將拘禁宸濠的船,系在禦舟之後。原來皇帝對積水潭覆舟一事,始終耿耿於懷,認為失了面子,所以幾次要將宸濠的船放開,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,作為挽回面子的一法。無奈左右沒有一個人敢奉詔,皇帝只得作罷。

  而龍體卻又始終不豫,經常發冷,頭昏眼花。皇帝自恃體魄壯健,不以為意;更怕一說有病,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飲食。所以一直硬撐著,絕口不提哪裡不舒服。

  * * *

  到了通州,皇帝接納張永的建議,照當年處置寘鐇的成例,賜予自盡,燔屍揚灰。但元兇雖已正法,獻俘禮卻依舊照樣進行。

  事先由皇帝自己以鎮國公朱壽的銜名,上一道凱旋的奏疏,然後自奏自批,「著論功行賞畢,獻俘于闕下,會鞠以聞。」

  到京那天,文武百官迎于正陽門外;京軍、邊軍早就鎧甲鮮明在大道兩旁,擺好了隊伍;從逆的俘虜連同家屬,有上千人之多,都跪在輦道兩旁;但為首的逆犯,並非俘自江西,另有其人。

  這兩個人,一個是做過兵部尚書的陸完;一個就是強尼。赤裸上身,雙手反剪;頭上插一條白紙標,寫明姓名,皇帝戎裝策馬而過,還用馬鞭子在強尼身上抽了兩下。

  到得正陽門前,皇帝回身立馬,顧盼自豪地看了好久,忽然又覺得頭昏,因而獻俘禮草草終場。

  兩天之後,大祭南郊,這一次是為了奏凱告天,皇帝自願舉此大典,所以並無禮儀拘束、十分不願之意。可是,他想恭恭敬敬地行禮,已不可以了!就在行「初獻禮」捧爵致敬時,突然口吐狂血,昏倒在地。陪祀的文武群臣,無不大驚失色;急召御醫用冰片之類的涼藥止住了血,由張永抱持,坐一乘輕轎,飛馳回返豹房,不久就駕崩了,享年只有三十一歲。

  不幸中的大幸是,江彬正好不在豹房。於是張永一面嚴密封鎖皇帝駕崩的消息;一面親自去向大學士楊廷和秘密報信。揚延和由張永陪著,即時進宮,晉謁太后,作了兩點決定:第一、奉迎皇帝嫡堂弟,在湖北安陸的興獻王之子,十五歲的厚熜,入承大統。第二、秘不發喪,以便誅除江彬。

  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好。江彬絲毫不知皇帝已經一病而亡,還帶著他的兒子來請聖安。一入豹房,立即為張永所埋伏的勇士擒拿到手。接著,由太后下制,宣佈江彬的罪狀;逮捕他的同黨,一概處死。江彬帶來的邊卒,遣回原地;當然有一番豐厚的犒賞。

  宮中至此方始大辦喪事,諡為「武宗」。皇帝駕崩,照例有一道遺詔,出於楊廷和手筆,將武宗生前一切荒誕不經的花樣,盡行革除。江彬則論死以外,還要抄家,金子七十櫃,銀子兩千兩百櫃,珠玉珍寶,不計其數,還抄出一百多本奏疏,都是江彬隱匿下來的。

  在位十六年的武宗,身經漢唐以來所發生過的各種內亂:劉瑾之變,如漢靈帝時十常侍之亂;河北、山東、江西、四川的流寇,如漢末黃巾、唐黃巢之亂;寘鐇、宸濠的反叛,如西漢七國之亂、西晉八王之亂;江彬的奸謀,則與董卓、安祿山相仿。

  武宗一崩,最傷心的自然是太后。但傷心之事還不止此。興獻王世子厚熜入承大統,以侄子的身分繼承伯叔所遺留的皇位,本應繼承為伯叔之子,而厚熜不願,以致張太后大受困窘,晚境淒涼。這是正德外記的外記,另作別論了!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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