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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「鑰匙在這裡!」喬宇答說:「臣不敢獻與皇上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遵祖宗的遺制。大法上說得明明白白,雖有皇上的諭旨,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鑰匙。」

  皇帝大怒,聲音越發尖厲:「你好大的膽子,竟敢抗旨!」

  「臣不敢!臣愚,不過還知輕重。」喬宇突然顯得慷慨激昂了,「論今日的輕重,保護聖躬是第一大事;其次是遵制。這兩件大事,臣把握住了,其他皆可不問。」

  「你這是說,連我的話都可不聽?」

  「臣決無此意。臣為了保護聖躬,唯有依照祖制行事。」

  動輒「祖制」,已覺堵口;而有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在此,更教人無可奈何——這正是喬宇的作用所在;是經過實驗,已證明確實可以約束皇帝濫用權力的一條好計。

  這條好計,是開國初年人如其姓的鐵漢,山東布政使鐵鉉想出來的。「靖難之變」,燕王起兵南下;將濟南圍困了三個月,而鐵鉉堅守如故。於是燕王派出大批兵丁,相度地勢,在高處築了一道堤堰,將山上溪澗中的水,引導彙聚,打算決堤灌城。

  城裡的百性,大起恐慌;鐵鉉覺得恐慌的民心,亦可利用,密密定下一條計策,先讓守城的士卒,盡夜痛哭流涕,畏懼水淹,表示軍心已經渙散。然後出城詐降,請燕王退兵十裡,單騎入城;理由是濟南的百姓,沒有見過刀兵,大軍壓境,只當要屠城,一定恐懼不安。

  燕王急於要得濟南,因為地居南北之中;即令一時攻不下南京,如能拿下濟南,可斷南北,固守中原,成了與建文帝對峙之勢,腳步就算站穩了。因此,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鐵弦的條件。

  到了約定進城的那天,城頭上空空如也,只影不見。燕王騎一匹駿馬,只帶少數隨從,徐徐行過吊橋,直到城下;城門一開,燕王策騎而入,剛一進門,聽得有人大喊「千歲」。這是一個暗號,城上原有伏兵,帶有機關;是一塊吊了起來的鐵閘板,多少人拖曳著。聽得暗號,一齊撒手,鐵閘板往下直落。

  可惜!發暗號的人沉不住氣,張口得太早了!鐵閘板落下來,只砸到馬頭;只差得數寸,讓燕王逃出來了一條命。急急易馬飛奔,而吊橋卻又拉得慢了,竟讓燕王逃過護城河。

  燕王自然怒不可遏,下令決堤灌城;卻以秋水陡落,計畫脫空。於是,重新合兵圍城;而就在這空隙中,鐵鉉已從城外搶運了一批糧食蔬菜,可以堅守了。

  不但堅守,而且每天在城頭上高聲辱駡。氣得燕王暴跳如雷,決定發炮攻城。

  炮是石炮,幾十斤重的巨石,不斷打在城牆上,威力亦頗驚人。看著城快破了,鐵鉉大為著急;人急智生,即刻交代做幾百面大木牌,召集城中善於書法的秀才,集中在明倫堂,在木牌上正楷大書:「太祖高皇帝之神牌」,到了半夜裡,悄悄掛滿在城牆上。

  第二天黎明,燕兵一看城頭,大為驚異;當然也不敢亂開炮,進帳稟報。燕王歎口氣,不但不敢攻城,還要向神牌行禮。

  皇帝此時的窘迫無計,與當日濟南城下的燕王相同,而心情卻複雜得太多、太多。當時的燕王對鐵鉉,純然是憤怒,恨不得立刻破城,將鐵鉉剝了皮,方能消心頭之恨;此刻的皇帝對喬宇,只是恨他不通人情,但又覺得他是出於善意,再又覺得他倔強得似乎應該佩服。這三種感想到底哪一種成分多些,連皇帝自己都分辨不出。

  可是事情成了僵局,以萬乘之尊,親臨兵部衙門索取鑰匙,總不能說向太祖的神位行個禮,堰旗息鼓而去。皇帝此時真想說一句:「喬宇啊喬宇,你就把鑰匙借給我一天,好歹先讓我圓了這個面子,怎麼說都可以。」

  當然,想是這麼想,話卻說不出口。萬般無奈之下,只有逞著性子硬壓他一壓,這樣打定了主意,便即問道:「喬宇,你知道不知道,如果你不把鑰匙交出來,我會怎麼辦?」

  「臣不敢妄測高深!不過,臣有臣的自處之處。倘若南京城門鑰匙,失卻臣的掌握,便是罪無可道的失職,有死而已!」

  「你要想死,只怕還不大容易!」皇帝喊道:「江彬!」

  「彬」字剛剛出口,江彬已撲了上去想抓住喬宇。一把沒有撈住,再撲上去時,只聽梁儲極聲大喊:「江彬不得無禮!」

  聲出突然,江彬不免慢了一步,讓喬宇避了開去。他的動作也很迅速,就這一頓挫之間,已從衣袖取出一個小紙包,高聲說道:「臣罪當誅!不勞皇上降旨,臣自了殘生。」說著,將紙包打開,顯然是要服毒了。

  見此光景,皇帝有些著急,「你拿的什麼東西?」他問。

  「是鶴頂紅。」

  「慢著!」皇帝看他的動作停了下來,稍覺放心,「你要死容易,我總成全你就是,且先把是非辨一辨清楚。」

  此時江彬虎視於前,他的部屬露刃于後,文武百官,相顧失色;唯有梁儲一無所懼,緊接著皇帝的話說:「啟奏皇上,臣面劾江彬大不敬。皇上並未降旨逮捕喬宇,江彬何得擅捕大臣?而且當著太祖高皇帝神位在此,竟敢如此無禮,罪在不赦!」

  這一番侃侃陳奏,使得皇帝一愣,旋即說道:「江彬退下!」

  「是!」江彬轉身使個眼色,他的部屬悄悄將刀入鞘,劍拔弩張的局面,總算解消了。

  皇帝知道這天是無論如何不能把鑰匙要過來了,只求個下場,所以這樣問道:「喬宇,你的鑰匙,莫非我看一看都不行?」

  一直在密切注意情勢變化的張永,知道到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時候。因為他深知這是皇帝罕見的一種委屈,所提出的要求,是在最低限度之下;如果這個要求還不能達到,接下來的就是由惱羞而迸發出來的雷霆之怒。

  可是喬宇未見得能夠把握住這個懸崖勒馬的分際,因為他對皇帝的性情,無論如何不會比自己瞭解得更深切,而在激動之下,更容易忽略他人的心境,最主要的是,他必然會顧慮到,皇帝將鑰匙弄到手以後,會不會隨手交給江彬?這樣,就不免躊躇,而只要稍作躊躇,就會引起君臣之間的衝突——這場衝突,不起則已,一起就仿佛在死巷子裡白刃相接,必有一個人倒下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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