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正德外記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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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知張忠、許泰已經下令各軍,不准接受。既為王師,居然不受地方犒慰!這件事大出情理之外,更顯得北軍意不可測。王陽明趕緊出了一張告示,北軍離家遠來,客中思鄉,種種苦楚,應當格外體諒:居民務必要敦主客之禮。這意思就是一切要容忍。南昌的百姓已視王陽明如神明,凡有所諭,無不樂從;因此,以柔克剛,居然拿蠻不講理的北軍,用情面拘束了。 王陽明本人亦經常到北軍出沒之地去巡視,遇到因為水土不服,彼此鬥毆,或者其他原因而喪命的北軍,一定下車,細問緣故,為死者經理喪事。這麼以德感化,使得北軍越發心服,提起來都說:「王巡撫是好人!」 在張忠、許泰眼中,王巡撫就不是好人了!凡有需索,王陽明決不會痛痛快快答應。於是張忠與許泰商量,要想個法子顯顯自己的威風,卸卸對方的面子! 這兩個人的見識都有限,想出來的法子亦很幼稚,是約王陽明在校楊較射。估量他手無縛雞之力,純然書生,何知弓矢?等他三箭落空,便大大地奚落他一番。挫一挫他的銳氣。 這個邀請一提出來,王陽明婉言拒絕,因為他覺得是完全不必要的。誰知越是如此,張忠、許泰越不放過他,以為他自知不善騎射,深怕出乖露醜。 邀之再三,王陽明勉強同意了。到了那天,北軍齊集校場,張忠、許泰全副披掛,騎著馬洋洋得意地出現;盤馬彎弓,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。到了三通鼓響,兩人先後試了三箭,總算都中了紅心。 「王巡撫該你了!」張忠大聲地說。 「是。」王陽明看一看身上的紅袍,「長衣不便,我只好立射了。」 「立射也是一樣。」張忠問道:「擺多少步的垛子?」 「這,這何必相問。」 王陽明的意思是,既稱較射,垛子的距離,當然大家一樣,不知道張、許二人的垛子是多少步?所以那樣回答,而張忠卻誤會了,以為他連垛子有近有遠這種習射起碼的常識都不懂,心裡越發輕視他了。 「替王巡撫擺八十步的垛子好了!」他說,「遠了更麻煩了。」 於是垛子由一百二十步移近三分之一。王陽明一手持弓,一手提著箭壺,到了畫著石灰線的地方站定,甩一甩衣袖,取一支箭搭在弦上;等到鼓聲一響,弓開滿月,箭去似流星,颼的一聲,正中紅心。 這一下,滿場北軍如春雷乍響一般,齊齊暴喝一聲彩。 張忠、許泰好生無趣,但猶以為是偶而僥倖,第二箭就有他的好看了!誰知事與願違,王陽明的第二箭又中紅心。 這一下彩聲更為熱烈,及至連中三元,滿場如醉如癡,拍手拍腳地歡呼鼓噪,差點秩序都無法維持了。 張忠、許泰面如死灰地勉強向王陽明稱賀;收軍回營,立即召集部將開會。 「弟兄們是怎麼搞的?」許泰忍不住咆哮,「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,簡直要反了嘛!」 許泰所率領的是邊軍,西北來的大漢,性情比較樸實鯁直,其中有個姓種的指揮僉事,據說是宋朝名將,為西夏人所信服的所謂「老種經略相公」的後裔,此時忍不住起立說道:「將軍說得不差,南昌再待下去,只怕有人要反了!」 許泰和張忠又吃一驚,不約而同地問:「誰?」 「很多。」種指揮答說,「弟兄們都覺得這個仗打得沒有名堂。要說有宸濠的餘孽,早就剿滅的剿滅,投降的投降。就算還有零零星星的,王巡撫自己能夠料理,用不著咱們留在江西。」 「你的意思是,」許泰問道,「該走了?」 「是!不過不是我的意思,是弟兄們的意思。」 許泰和張忠面面相覷,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?他們召集會議的原意是,打算要求部下將領,各回營盤,召集弟兄講話;這樣子心向著人家,竟是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?大大不可!以後如有人再這等「黑白不分」,定以軍法從事。 此刻聽種指揮報告了士兵們心裡的想法,才發覺這樣做法行不通;不但不會有效果,可能更激起弟兄們的反感。 然則只有暫且撫慰了。「你們回去告訴弟兄,班師也快了!」許泰說:「到時候奏明皇上,各有重賞。吃糧的以眼從命令最要緊,不然自己就會吃虧。」 「弟兄們要管、要教。」張忠接口說道,「管教的責任,都落在你們頭上;弟兄們不明白事理,你們要開導。如果你們也黑白不分,弟兄們怎麼說,你們怎麼聽,那要你們當官的幹什麼?」 種指揮一聽這話完全是沖著自己來的,不由得氣往上沖。平時,邊軍就看不起太監所率領的京營,說他們是「繡花枕頭」,刀劍閃亮,服飾鮮明,不過虛好看而已。此刻,自然更是得理不讓人,「張公公,」他說,「弟兄們對事理明白得很!你道他們怎麼說?明明王巡撫已經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;蛇無頭不行,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編的隊伍,死的死,降的降,逃的逃。這樣的大勝仗,朝廷不獎賞,反而大動干戈,自己跟自己搗亂。這好有一比,好好的房子裡,偏偏說是鬧鬼;畫符作法,搞得烏煙瘴氣,這叫活見鬼!」 這番牢騷、譏諷、痛責與謾駡混合在一起的話,將張忠、許泰臉都嚇白了!因為這等於是在罵皇帝。 於是許泰大喝一聲:「住口!你在胡說八道說些什麼?」 種指揮只是冷笑,在座將領面面相覷,不發一言。局面僵硬,會也開不下去了。張忠、許泰略作商量,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,即席宣佈。 「如今宸濠的餘孽猶在,還得大大地掃蕩一番。」張忠說道:「年內班師還是來不及了,一過了年,儘快撤回。你們回去一定告訴弟兄,要安靜、要聽話,切不可受人欺騙,自己上當。」 誰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?只將開年撤軍的消息告知了弟兄。不久,冬至到了。這是一個祭禮的節日,南昌新遭喪亂,思念亡人,家家設祭,奠酒哀哭,滿城皆然。那種淒涼哀傷的氣氛,感染得北軍每一個人的心頭,都是淒淒側惻地,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兒,無不渴望著早早回家。 見此光景,張忠、許泰認為不可複留,趕在臘月裡,撤軍先回南京。乘興而去、敗興而歸,決定整幾個人出出氣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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