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正德外記 | 上頁 下頁 | |
三〇 | |
|
|
「謝萬歲爺的天恩。」蕙娘答說,「只恐於禮不合。」 「管什麼禮不禮?我封你一品夫人。」皇帝轉臉問朱寧:「夫人上面應該有兩個字的稱號,單叫夫人很拗口。」 「是!」 「那麼,你倒想想。」 「蕙字就很好。」朱寧建議,「再有一個字,請蕙娘自己想。」 「對!你自己起個名字。」 「必得禦口親封才貴重。」 「好!」皇帝看著瓶花說道:「就叫蕙華夫人吧!」 「蕙華夫人!」朱寧接口便說:「請謝恩。」 說著,取了一條紅氈鋪在皇帝面前,蕙娘盈盈下拜,很鄭重地接受了封號。 由此而始,皇帝建立了他的第一個「外室」。這一意外的機緣,觸發了他的憧憬,也就是勾起了他的家室之想——有皇后、有嬪妃、有數不盡可充下陳的如花美眷,然而那不是皇帝所希望的家室。 「皇后的性情、模樣兒,都很不錯,可就是親近不起來!」皇帝向蕙娘訴苦,「每次見面,那一套禮節先就叫人受不了;臉上亦總是一本正經,雖非拒人於千里之外,卻叫人氣餒。你想,男女居室,還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想說什麼就說什麼,那不是受罪?有時候,神氣緩和一點兒,可是,只要我摸一摸她的臉,拉一拉她的手,立刻就會教她怕得不得了,前後左右張望,倒像寢宮周圍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監視似的,害得我亦渾身不自在,只好逃走!」 蕙娘「卟哧」一聲,忍俊不住,索性「格格」地大笑,「皇帝從皇后寢宮中逃走!」她說,「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事!」 「光說『逃走』還不能形容,實在是狼狽而逃。這話說起來沒有人信,所以我亦是有苦難言。」 「真是,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』,皇上家也不例外。」 「就是這話囉!」皇帝微偏著臉,向半空中望,眼中流露出嚮往著什麼的神色,「我常在想,民間夫婦恩愛,琴瑟相調,不知是怎麼樣一種有趣味的境界?以後,我也要嘗嘗。」 蕙娘默聽半晌,自語似的說:「只怕不能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皇上到底是皇上上!」 「嗐!」皇帝著急地說,「連你這麼聰明通達的人,怎會放不開?你要把它忘記掉!」他重重地加一句:「一定得忘掉我是皇帝!」 「辦不到的!一開口就叫『萬歲爺』,等於自己時時刻刻在提醒,別忘了萬歲爺的身分。」 「你不會不叫嗎?」皇帝問道,「民間夫婦怎麼相稱?」 「那不一定。」蕙娘答說,「譬如官宦人家,一個稱『老相公』,或者『老爺』,一個稱『夫人』或者『太太』。」 「那是兩老互稱。年輕的呢?」 「年輕的稱『少爺』,或者『大爺』、『二爺』,少爺叫少奶奶,或者叫名字,或者就稱『少奶奶』。」 「這樣,你叫我大爺,我叫你名字。」 「我不敢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不合道理——」 「又來了,又來了!」皇帝頓著足發怨聲:「狗屁的道理。」 「別生氣!」蕙娘終於怯怯地叫出口來:「大爺!」 皇帝立即笑顏逐開,默念著這個破題兒第一道的稱呼;盡力想像自己不是日理萬機的天子,只是一個妻美而賢,享盡清福的富家公子。 * * * 皇帝的「外第」找到了。是在北城的湖邊。 京城有「四水鎮」之說,東南泡子河,西南太平湖,東北後海,西北積水潭,各據一隅,而以積水潭最為有名,因為有座古刹叫淨業寺,所以又名淨業湖。 淨業湖雖是洗馬的地方,但北通玉泉,南達三海,源頭活潑,所以湖水澄淨,夏天不生蚊蚋。沿湖長柳披拂,湖中紅白荷花,一望無際,是個避暑的好地方。有錢的內監,多在沿湖構築別業,最有名的一座是弘治年間,勢傾一時的大璫李廣所建,還造了一座橋就名李廣橋。 朱寧所找到的一所房子,就離李廣橋不遠,從橋下右折而入,高城如帶,後擁全湖,景致非常清幽。可惜,這座本來屬於一位太師所有的名園,有一部分傾圮了——這也是朱寧故意的安排,且已征得蕙娘的同意,另有作用。 好在傾圮的部分雖不少,可住的地方也不少。朱寧找了御用監的匠人,連夜加班,收拾出來一座院落,南北兩排精舍,外帶耳房,暫時足夠用了。 搬入新居,一切現成,蕙娘自己帶了四名侍兒,八名憧僕,打開隨身攜帶的箱籠、古玩、字畫、帷帳、衾褥,一切全備,不消兩個時辰,便佈置得妥妥貼貼了。 黃昏時分,朱寧來傳話,皇帝天一黑就來。一切膳食供應,自有內監料理,蕙娘只是家常打扮,自己燒了一爐茗香,靜坐等待。 傍晚剛點起粗如兒臂的紅燭,皇帝騎馬到門,他提著一根馬鞭子,敲敲打打地進了院子。蕙娘只在門口相迎,含笑說一句:「大爺回來了!」 「回來了!」皇帝四下一看。大感新鮮,因為平日禦服,所見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黃,而這裡卻很少黃色。朱紅、翠綠、鵝黃、粉青,彩色繽紛,卻又配搭得十分調和,富麗之中,不失清雅,不由得便贊一聲:「好漂亮的屋子。這些陳設是誰找來的?」 「是我娘家帶來的。」 「原來是你陪嫁的妝奩。」皇帝笑道,「生受你了。」 「大爺請坐,喝什麼茶?」 |
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