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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「岳父!」張老教頭還未開口,林冲搶在前表白,「多蒙厚愛,將令愛許了我。三年到如今,雖還無兒女,令愛的賢德,是我一向敬重的。今日下午,遭了這場橫禍,發配滄州,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來。就死在他鄉,也是意料中事。在我,是自作自受,只連累令愛,於心不安。一路盤算了來,唯有一條路好走,趁此刻立一紙休書,任從改嫁……」

  「這是什麼話?」張老教頭拍著桌子說,「你是時運不濟,一時災晦,歇個三年五載,我必定弄你回來,一家團聚。我女兒,我今天就接了回家,步門不出,看有誰敢明目張膽把她搶了去?」

  「岳父的厚愛,林冲感恩不盡。只是我實在放心不下,枉自兩相耽誤,何苦?」

  翁婿二人,爭執了半天,到底拗不過林冲,張老教頭反正已拿定了主意。「隨你寫去!」他說,「我只不把女兒另嫁就是了。」

  於是林冲央同坐的熟朋友買了張紙來,向店家借了副筆硯,從容說道:「拜託代筆,我念你寫。」

  「教頭說慢些個!」

  林冲點點頭,打個腹稿,徐徐念道:「立休書人原任禁軍教頭林冲,娶妻張氏,結縭三載,並無子女。今因得罪刺配滄州,存亡莫保。為求心安,情願立此休書,任憑張氏改嫁,永無爭執。此系自願,永斷瓜葛。恐後無憑,立此休書存照。」

  代筆的照錄不誤,寫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冲的姓名,便該本主簽押。無奈他戴著一面七斤半重的圍頭鐵葉護身枷,捉不得筆,就把休書放在枷上,捺了個指印。

  那兩個熟友,便算中人,個個畫了花押,然後把休書放在張老教頭面前。

  驀地裡一聲喊:「苦命啊!」只見林冲娘子在酒店前從一頂轎裡撲了出來,後面跟著錦兒,捧了個衣包。主婢二人,號天號地哭了進來。那些酒客,連忙都縮一縮身子,或者起身拉開條凳,讓出一條路來。

  張老教頭就怕這一著,頓時慌了手腳。林冲也知道還有麻煩,只得閉上了眼,故作絕情。那兩個熟朋友便等著相勸。只有董超、薛霸看得多了,依舊端著酒杯,就是兩隻眼,不知怎麼總捨不得不盯著林冲娘子。

  「十二個時辰不到,怎的便成了這副樣子?」林冲娘子拉著她丈夫的手臂,推來推去地哭著說道,「我不管!我只跟了你去。」

  「女兒,你休如此!」張老教頭勸她,「哪裡聽說有刺配的人帶家眷的?你這不是惹女婿心煩?」

  一句話未完,林冲娘子瞥見桌上的休書,抓起來一看,開頭就是「立休書人」四字,隨即一頓亂扯,把碎片劈面撒向林冲,大怒質問:「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條,你要休我?須還我個道理來!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。」

  說著,哽哽噎噎地,連氣都換不過來,忽然雙眼一瞪暈厥在地。錦兒便又大哭。張老教頭急得手足無措。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幫忙,把林冲娘子抬了進去,掐人中、灌姜湯,總算救醒了。

  林冲內心哀痛,欲哭無淚,兼且棒傷發作,如坐針氈。張老教頭看這光景,還是叫女婿早早上路,也免得小夫妻再見了面,難捨難分,誤了即日起解的程限。於是交付了包裹盤纏,又取出兩個紅紙包,悄悄塞在董超手裡。拈一拈分量,至多只得五兩銀子,董超未免不滿,但這翁婿二人,都是武官,與眾不同,不好多說什麼。

  當下珍重道別,取路向北,出了陳橋門,便算離了開封府地界。向例發配的犯人,可以在城外暫作逗留。林冲這時想到了魯智深,盤算著等他尋了來會一面,有幾句要緊話交代,所以便央告董、薛二人:「棒傷疼得了不得!路上行走不便,反倒耽誤公事。二公行個方便,容我歇一歇,好歹尋個醫生敷了藥再走。」

  見他話說得在理,解差允了,覓個客店,暫時歇下,隨後便叫店家請了傷科來醫林冲屁股上的棒傷。薛霸在屋裡照看,董超便到櫃房裡說閒話。

  剛走在廊子上,店門口一個下人打扮的伶俐後生,拎著個布包,疾趨數步,到董超面前賠笑說道:「董公,請借一步說話!」

 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,識不透來路,隨口問道:「尊駕何人?」

  「我?我是送禮的。」話中有話!董超四下看一看,無人注意,便點一點頭、招一招手:「隨我來!」

  一引引到僻處,董超站定了腳。那後生隨即自陳來歷:「我是高太尉府裡陸虞候遣來的。陸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,只是不便出面,特意叫我來見董公有話說。」說著解開布包,裡面是黃澄澄一遝葉子金,遞了過去:「些須程儀,不成敬意。」

  董超一看,眼紅心跳,但不便伸手就拿:「有道是『無功不受祿』,須得把話說明白了,再作計較。」

  「董公再看這個。」

  接過他手裡一個公文封,抽出內頁一看,竟是滄州衙門收管林冲的「批回」,五花判押,朱印燦然——自然是假的,卻假得跟真的一樣。

  董超愣住了: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那小廝模樣的後生,神情詭異地微微一笑:「董公是老公事,還不明白——滄州兩千里路,何必吃這一趟辛苦?『事完』以後,到哪裡去消停個把月,安安閒閑地扣准了來回的日子,拿這個到府裡交差,倒不好?」

  董超明白了。明白是明白,卻有些委決不下。金子是好東西,事情可也扎手!左思右想,十分為難。

  「且收著!」那後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過去,「這十兩不算,剝了那配軍臉上的『金印』回來,還有二十兩。膽大些!天塌下來有長人頂,怕什麼?」

  對啊!有高太尉做主——這假造的文書便是個證據,怕他何來?董超泰然地把那兩樣東西掖入懷裡,卻又交代一句:「若我那夥伴不願這等做時,原物奉還,須怨不得我!」

  凡事薛霸但憑董超做主,拿得穩的事,便不必心急。回到客店,見林冲正敷了藥歪坐在榻上,怔怔地望著板壁想心事。薛霸一個人在喝悶酒。董超也不說破,自己斟了杯酒吃,也像林冲那樣,似乎有無限心事,不得不想。

  「怎的?」薛霸煩躁地把酒杯一推,「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張臉!依我說,打了尖就動身——晦氣!輪著這趟差使,早去早回,還等什麼?」

  林冲不敢多說,慌忙掙扎著站起身來。不想董超竟是客氣得出奇。「沒事!林教頭,儘管去睡。」他指著薛霸說,「休聽他的酒話!」

  薛霸好生不快,欲待發作。只是一向做慣了董超的下手,略有三分畏懼,想一想,賭氣把酒杯一推,踢開凳子,往外便走。

  「兄弟,兄弟!」董超追了出去。前面的不理,後面的盡趕,趕到門口趕上了,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頭,笑道:「你怎的謝我?」

  薛霸一愣,旋即有所領悟,使個眼色,走向僻處。董超跟了過去,將陸虞候的囑託,低聲說了一遍。

  「事情倒是件好事,做起來也方便,就那『野豬林』裡,便好動手。」薛霸躊躇著說,「卻怕一重關礙!」

  「我不信!哪有什麼關礙?且說與我聽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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