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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林冲恍然大悟,什麼賣刀漢子,什麼「貨賣識家」,什麼「新近參隨」的「門子」,都是一條惡計上來的花樣!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為真,還以為真的得了吳大帝的寶刀!一千貫錢、一條性命、一個情深義重的嬌妻,只換得與「青犢」刀的一夕之緣。定這條計的人,心也忒狠了些!

  「解去開封府!這廝擅入『節堂』,偷盜機密,複敢持刀行刺上官,罪在不赦。傳我的話,說我拜上李府尹,即速推問著實,依律處決。」高太尉說完,便回後院去了。

  於是太尉府裡辦了文書,再弄一頂小轎,把捆得肉粽似的林冲放在裡面,遮嚴轎簾,由後門抬了出去,直奔禦街前浚儀橋西的開封府衙門。

  開封府李府尹,單名一個倫字,剛正清廉,外號「李鐵面」,聽說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,不肯耽擱,隨即升堂問案。先聽差官轉述了高太尉的話,再取文書來細細看完,心裡便好生不悅,姑且吩咐:「帶人犯!」

  這時林冲已松了綁,換上了開封府的手銬。等朝上一跪,李府尹先不問話,照他自己獨創的秘訣,擺出一笑黃河清的面孔,盯住了犯人看。一則是鑒貌辨色,先細察犯人本性的善惡;再則是先聲奪人,情虛的犯人,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「鐵面」,膽子再潑的江洋大盜,也會把頭低了下去,倘真個是負屈含冤的,就會高喊「冤枉」。

  林冲不曾低頭,可也並未喊冤,朝上磕了個頭,直挺挺地跪著,把這把刀的來龍去脈、種種經過,在心裡細細順了一遍,好等府尹問時,據實回答。

  李府尹開口了:「你就是林冲?」

  「小人是林冲。」

  「你可知罪?」

  「小人知罪。」林冲答道,「受人之騙,誤闖『白虎節堂』。」

  「如何說是『誤闖』?從實道來!」

  「禍發不過一日——」

  「慢著!」李府尹聽訟最精明不過,捉住話中漏洞,立即追究,「怎說『禍發』?可是還有禍根?」

  林冲武官世家,懂得「一字入公門,九牛拔不出」的道理,所以特別謹慎,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,向上答道:「小人不敢胡亂扳扯。」

  「胡亂扳扯,自然不可;實話實說,又何必怕!是非曲直,自有本府處斷。」

  聽這幾句話,林冲心裡一寬,隨即先把高衙內兩番調戲他妻子,以及預備尋著陸謙,問他因何出賣朋友的前後緣由,一一據實陳告。

  高衙內那個「花花太歲」的外號,以及惡行劣跡,李府尹早有所聞,自然相信林冲所言不虛,但他既未就此控告,李府尹也不便節外生枝。就事論事,李府尹看著文書又問:「高太尉說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,卻是如何?是要行刺高太尉?」

  「小人不敢!原是要等那陸謙。」

  「可曾等著?」

  「不曾等著,而且小人後來也饒過姓陸的了。」

  「這又是何故?」

  「只為小人的妻子,與一位知交,苦苦相勸。」

  「照你所說,此事已了,與本案何干?怎說禍發?」

  這一問把林冲問得無可閃避,心想,千真萬確,一條線上來的惡計,陸謙雖不曾露面,也可料定必是這惡賊出的主意。話不說不明,理不爭不直,李府尹素有「鐵面」的美名,自己實在不必有何瞻顧,該殺該剮暫且休管,好歹先吐口冤氣再說。

  於是他把昨日買刀、今日被召,連暗地裡怕高太尉奪他所好的心事,統統抖摟了出來,緊接著又說:「小人素日最好寶刀名劍,寒舍也頗收藏了幾把。陸謙一向相好,都曾見過。依小人猜想——」

  「咄!」李府尹大聲喝斷,「猜想的話,作不得准,不必多說!我且問你,你一千貫買刀,可有見證?」

  林冲的供詞中,故意不提魯智深,原是不願牽扯知己好友,兼且顧念到一個出家人,出入公堂,也不好看。所以此時李府尹一問,他隨即答道:「並無目證。只是小人買刀,為湊那一千貫,小人妻子把首飾都送在押當裡,便是老大一個證據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李府尹胸中對案情內幕洞若觀火,只一時不好處斷,拈須沉吟了一會兒,吩咐:「林冲暫押,且等訪明實情再審。」說完退堂,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,逕自離座,出了暖閣。

  一到書房,李府尹把執掌刑獄的劉判官請了來,懊惱地說:「高太尉好沒分曉!你要殺人,自有軍法,怎的來借我開封府的刀?」

  劉判官早已聽清了林冲的供詞,這時再看了太尉府的文書,越發了然,自是陸謙深知林冲愛慕寶刀,定計引他上鉤。但這件案子的來頭太大,身為屬僚,不能替長官惹禍,所以很謹慎地問道:「府尹尊意,作何了斷?」

  「我不能為高太尉枉法,明知冤枉,自然開釋。」

  「這等時,便是定了林冲的死罪。」

  李府尹駭然:「怎有這話?我倒不明白了。」

  「請示:放了林冲,如何回高太尉的文書?」

  「這——」李府尹倒被提醒了。明是設計陷害,卻無證據,回文便絕不能說林冲冤枉。「有了!」李府尹掀眉答道,「竊盜機密、行刺長官,須是軍法從事,開封府管不著。你道可是?」

  「是!是非如此回復不可。但有一件,高太尉接得回文,若不辦時,卻不坐實了他自己情虛?若要辦時,非辦成死罪不可!」

  「啊!」李府尹恍然,「不錯。這倒難了!」

  「說起來,林冲亦非無罪,持刀以待,便有殺人的『造意』;闖入節堂,說是太尉府門子的引領,究竟只是片面之詞,雖說誤入,依律是『闖入』。就這兩端,便應判罪——其實判罪卻是成全了林冲。」

  「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誰,持法務平,你說的這兩件,也有道理。該判何罪?」

  「若依我判時,判得:不合手持利刃、誤入節堂,脊杖二十、黥面、配役邊遠軍州。」

  李府尹想了想說:「也罷!你且著人去查一查,林家果有質當首飾,充作買刀之資這件事否?查了再說。」

  劉判官答應著退了出來,回到治事的司法廳,剛剛坐下,當案的孔目孫定走來說道:「禁軍中有個張老教頭,可是與判官相熟?」

  「酒筵間見過數面,是個忠厚長者。問他做甚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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