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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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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冲娘子又羞又氣,滿臉飛紅地指著那後生說道:「清平世界,你敢調戲良家婦女!莫非不知王法?」 林冲這時再也忍不住了,一個箭步躥了上去,把那後生的肩頭一扳,便待上面一掌、下邊一腳,先教訓了這個目無王法的惡少再說。 哪知扳過肩來一照面,彼此都是一呆。林冲認得這後生是高太尉的繼子——高太尉名喚高俅,原是蘇東坡門下的小吏。蘇學士離京外放,轉薦與駙馬都尉王晉卿。一天王駙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樣使用物件,正遇上端王在那裡踢球,高俅便在場邊等著。恰好球兒到身邊。高俅原踢得一腳好球,隨即使個「鴛鴦拐」,把球踢了回去。端王大為中意,又看他言語討人歡喜,便留了下來,做個隨身使喚的小廝。不想過得幾個月,哲宗皇帝年輕輕一命嗚呼,身後無子;兄終弟及,選中端王入承大統,便是當今天子。說「高俅生得好腳力」,自此得寵,數年之間,官居太尉,掌管禁軍,正是林冲本管的長官。 高俅雖然發跡,卻無兒子,過繼了這侄兒承接香煙,禁軍中上上下下都稱他「高衙內」。他倚仗高俅的勢力,欺壓良善,無惡不作,略有姿色的婦女被他看上了,威脅利誘,必要弄上手才罷,所以得了個外號,叫作「花花太歲」。 林冲不防撞著「花花太歲」,這拳頭便有些打不下去。那「花花太歲」卻不知他調戲的竟是林冲的妻子,瞪著眼說:「林冲,幹你甚事,你來多管?」 旁邊幫閒的篾片中,自然有識得風色的,一看這情形,便知是怎麼回事。倘或容林冲道破底蘊,彼此便都要抓破臉,這件事就不好收場了,所以趕緊奔了上來,先往兩人中間橫身進去,隔了開來。 「教頭休怪,衙內不認得,多有衝撞。」說著,三四個人便把林冲擠到一邊。 那面另有七八個人不住向高衙內擠眉弄眼。「花花太歲」見機而作,回頭把林冲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,甩一甩袖子,出了嶽廟,上馬而去。 林冲怒滿胸膛,卻又覺得十分窩囊,瞅著高衙內,人影都走得不見了,卻還站在那裡。林冲娘子無端受了這一頓羞辱,見丈夫沒有句話,心內也不免氣惱,扶著使女錦兒,一言不發地向外便走。林冲萬般無奈,也只得懶懶地跟在後面。 到得嶽廟門口,林冲娘子上了轎。林冲剛把馬牽在手裡,只見一夥拿槍挺刀的壯漢,飛奔而來。定眼看去,為頭的正是魯智深,手持禪杖,遠遠叫道:「兄弟慢走!我來幫你廝打。」 林冲暗叫一聲慚愧,把馬韁交了給從人,迎著魯智深兜頭一揖。「大哥!」他說,「請回去吧!沒事了。」 「是哪個瞎了眼的,敢調戲俺弟妹?」 這話要說出來,實在欠體面;要不說又不行,無可奈何。林冲只得含糊答道:「原是本管衙內,不認得拙荊,生出一場閒氣。」 魯智深還待不依不饒。李四看出林冲的尷尬,便說:「師父醉了,明日再來理會。」把他架弄著回了菜園。 這一下,越發讓林冲抑鬱不樂。他自覺也是個英雄人物,妻小為人當眾調戲,卻不敢出頭理論,這要傳了出去,還有什麼面目見人。因此,一連三天不曾出門,只在家裡長籲短歎,想不出個找回面子的好辦法。 到了第四天,有人叩門。出來一看,是素日相好的一個同事,官居虞候,名喚陸謙。林冲心中的鬱悶,不足為外人道,卻希望說與知己聽。所以一見陸謙來訪,十分歡迎。 「如何三日不到班上?我只道你病了。」 「身上倒沒有病!」林冲歎口氣說,「只心裡有個痞塊!」 陸謙定眼看了看他,又點點頭:「我也聽說你淘了一場閒氣。看破些兒,也就算了。來,來,我請你到樊樓小飲三杯,解解悶。」 林冲心想,在家不便細談,倒是酒樓好,隨即允了。 於是林冲隔著簾子招呼一聲:「我與陸兄去飲酒。來關了門戶。」等娘子答應過了,隨即與陸謙出門,迤邐向東,直上樊樓。 樊樓在東華門外景明坊,西臨禁苑,是京師第一座大酒樓。進門一條筆直的甬道,長有百步,南北天井,回廊雙繞,兩旁辟出一間間精緻的小閣子。每到入夜,上下燈火相望,歌聲嗷嘈,粉香膩人,是京師有名的一座銷金窟。 此時不過近午時分,酒客不多。陸謙和林冲上樓挑了間臨街的閣子,也不要粉頭侑酒,只吩咐多取好酒,精細肴饌,擺滿一桌,叫跑堂的放下門簾,兩人擎著酒杯,細訴心曲。 林冲三杯下肚,歎口氣說:「陸兄不知,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,不遇明主,屈沉在小人之下,受他這等肮髒氣。」 「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,哪個及得你的本事。」陸謙勸道,「況且太尉又看顧得好,就有些閒氣,大丈夫能屈能伸,忍了也罷!」 林冲勃然變色:「我這氣如何忍得?」於是他把那天在嶽廟的情形,細細說了給陸謙聽。 「衙內必認不得嫂子,休著氣,且寬飲一杯!」 林冲又吃了幾杯悶酒,忽要小解,便站起身說:「陸兄稍坐,我去淨了手來。」 出得小閣子,走下樓來。樊樓太大,一時覓不著廁所,索性走出店外,投東小巷,揀那無人的處所,權且方便。等再回樊樓,劈面撞著個人,不由得便是一愣。 「官人,尋得我苦!卻在這裡。」是使女錦兒,丫髻不整,氣急敗壞地拖住他說。 林冲慌忙問道:「做甚?」 「官人和陸虞候出門未半個時辰,來了個漢子,說是陸虞候家的鄰舍,對娘子慌慌地說道:『你家教頭和陸謙飲酒,只見教頭一口氣上不來,便撞倒了!』叫娘子快去探望。」 「咦!」林冲大奇,「有這等事!可去了不曾?」 「如何不去?」錦兒又說,「娘子一時慌了手腳。連忙央間壁王媽媽看了家,和我跟著那漢子出門。直到太尉府前巷內一家人家,到得樓上,只見桌上擺著些酒食,卻不見官人。恰待下樓,前日嶽廟裡囉唕娘子的那個後生,閃了出來說:『娘子少待,你丈夫待來也。』我一看不好,慌忙下樓。只聽見娘子在樓上叫:『殺人!』我急急趕出來想尋官人,撞著賣藥的張先生,說是曾見官人與人在樊樓吃酒。官人,快快去救娘子!」 話未聽完,林冲已氣得渾身發抖。這明擺著是陸謙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。心裡打算,先上樊樓,與陸謙理論,旋即想到,此一刻妻子的清白,怕已不保,無論如何,先到陸家要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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