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野豬林 | 上頁 下頁


  鄭屠一愣,然後問道:「方才精的,怕府裡要裹餛飩;肥的臊子何用?」

  「誰知道何用?經略相公吩咐下來,誰敢問他?」魯達睜圓了雙眼直吼。

  鄭屠看出端倪,多半是魯達在搗什麼鬼!無奈他左一聲經略,右一聲相公,拿大帽子壓人,無可分辯對證,只得忍氣答道:「是合用的東西,我切就是了。」

  看熱鬧的人原已散去,見鄭屠又站到肉案前來,便有些人去而複轉,望著不走。他們也跟鄭屠一樣,不知要肥臊子何用?不免相顧詫異,紛紛議論。鄭屠聽在耳中,越發火氣直沖頂門,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,平頭砍去,切下幾個腦袋來方消得這一早晨的肮髒氣。

  心裡煩躁,手上越發欠利落,滑膩膩的肥肉,又難得把握。這十斤肥臊子,把鄭屠累得通身是汗,好不容易才算切成,照舊用幹荷葉、蒲草紮好,連那十斤精臊子捆在一起。看看日影已正,一上午工夫都給交代在魯達手裡。「只當遇見瘟神惡煞!」鄭屠在心裡罵著,「趁早拿了滾!」

  且慢,鄭屠又想,這二十斤肉可不能讓他白吃,得拿句話點一點他。

  「提轄,二十斤臊子在此。可是到府裡領價?」

  「怎麼?你承應府裡的軍需還不知何處領價嗎?」

  就這時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,冒冒失失地闖進店堂,剛張嘴待喊「鄭大官人」,猛抬頭望見魯達,頓時臉色一變,泥塑似的定身得紋風不動。

  魯達認得他。此人青巾裹頭,穿一件皂布短袍,舊革帶上系一條大手巾,一副店小二的打扮——正是東關招賢客店的夥計。他的嘴唇腫得翹了起來,門牙掉了兩個,這也正就是這天一大早,惱了魯達,一指頭戳將過去,戳成的這鬼相。

  他們倆心裡都有數。鄭屠卻只看出事有蹊蹺,疑惑魯達的來找麻煩,與住在招賢客店裡那姓金的父女有關。倘真如此,今天怕還有一場大禍,不知可躲得過去?

  且不說鄭屠心裡嘀咕,小二溜之大吉。那魯達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氣,讓店小二這一照面,想起金家父女,就像待滅的火頭,忽又澆上一瓢油,頓時黑煙彌漫,平地卷起好長的火焰!

  「鄭屠!」魯達壓著嗓子一喊,「再要十斤寸金軟骨,也要細細地剁作臊子,不要見些肉在上面!」

  鄭屠氣得渾身發抖,一股無名火從腳底直沖頂門,將要發作,想起偌大家私,三房美妾,一個兒子才得三歲,只要一動上手,說不定家破人亡,就在頃刻!

  這一轉念,鄭屠氣餒了。「興興旺旺的好日子,何苦自己斷送在這瘟神惡煞手裡?」他在心裡這樣子對自己說,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,在胸中排蕩遊走,卻是始終消除不了。忍了又忍,總覺得連句氣話都不能說,就此拿起刀來,細切從未聽說過的什麼「寸金軟骨的臊子」,無論如何,於心不甘。

  總得要說句話!就算受得下氣,也是找個臺階好下。

  於是鄭屠強笑著,斟酌再三,用那種既像埋怨、又像自嘲的語氣說了句:「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!」

  他要連這句沒氣力的話都不說,才算是陰險不測的狠人。說這一句,前功盡棄!

  魯達就要他有句衝撞的話,才好動手——手法來得好快,只見他身子一長,三腳兩步跳了過來,撈起那兩包肉臊子,劈面打去。鄭屠連想都來不及想,但見沉甸甸一團當頭砸到,慌忙起手一格,戳破荷葉,撒落紅白鮮豔的滿空「肉雨」,滑膩膩地掉得鄭屠滿頭滿臉,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了!

  他用手背把雙眼一抹,「噗」一口吐掉落在嘴裡的生肉,把牙咬得咯咯地響,胸頭一陣陣血氣翻騰,再也按捺不住,搶起肉案上一把剔骨尖刀,望著魯達,眼裡冒得出火來!

  魯達早已嚴陣以待。鄭屠不動,他也不動,只雙眼凝視著那把尖刀。就這時,突聞哭喊紛然,人聲雜遝,鄭屠的親人和手下,一擁而上,來奪他手中的刀。

  魯達冷笑一聲,推開閒人,揚長出店,走到街中心,聽見後面有人大叫:「提轄當心!」

  魯達身材魁偉,卻不笨重,「心」字餘音猶在,倒已轉過身來,只見刀光耀眼,鄭屠正挺刃直刺。魯達往左滑開一步,讓掉正面鋒勢,同時右手反撈,一把握住了鄭屠的手腕子,順勢擰轉。門神似的鄭屠,頓時矮了半截,疼得臉色大變,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。

  一動上手,魯達就管不住自己,且又恨他背後偷襲,所以右手一松,左手醋缽大的拳頭已當門打到,「砰」的一聲,如擂戰鼓。鄭屠上身向後,腳下飛快,連連倒退。他身後是淹得死人的河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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