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鴛鴦譜 | 上頁 下頁


  攆了去還是一場空。日暮回店,劉老頭喝著酒罵人;這回是大罵米文信,說他狼心狗肺,拐帶朋友的嬌妻,又自己打著自己的嘴巴,說是瞎了眼看錯了人;最後又說好心沒有好報,發誓從今以後,不做半點好事。

  罵得倦了,人也醉了。半夜裡醒來,頭像刀劈似地痛,喉頭幹得如火炙似地;這時那怕是陰溝水,都得喝它一個痛快。

  「何苦!喝那麼多酒!」

  雖是體貼的聲音,但劉老頭不願理她;把個臉扭了過去。

  「替你沏了壺茶在那兒,爛透了正好喝。來吧!」

  這一下劉老頭不理她也不行了,但還是有點於心不甘,而且也抹不下臉來,只好不作聲,意思並不拒絕。

  於是一碗不涼不熱,既苦又香的濃茶送到他唇邊;劉老頭張嘴就喝。喝下去渾如瓊漿仙露,但自嫌不足;而李婆子不用他開口,她知道他不會開口,自己又倒了一碗茶。

  口是不渴了,頭還是疼得厲害;心念剛動,發覺一塊涼涼的手巾覆在額頭。劉老頭不動也不說聲謝,只是閉上了眼,心裡七上八下地只恨自己不爭氣!不該喝醉,以致無端見她這番情,糊裡糊塗地封住了自己的嘴。

  他不作聲,李婆子也不嘮叨,坐在他身旁,不斷替他涼手巾;換到第五遍,劉老頭忍不住了聲:「行了……」

  於是聽得「噗哧」一笑,「你也會說話呀!」李婆子說:「我只當你是啞巴呢!」

  開出口來,倒也有些趣味,但劉老頭總覺得自胸至腹,有股冤氣竄來竄去,找不著出路;所以李婆子越是這種像老伴兒說笑的口吻,越是使他覺得窩囊,自己恨自己,差一點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。

  「你不愛說話,就想你的心事吧!我可累了。」李婆子嘮叨著,「伺候了一輩子的酒鬼,臨了兒還是伺候酒鬼。這叫甚麼命啊!」

  劉老頭一聽有氣,不由得要說:去你的,誰希罕你伺候!而話到口邊,不知怎麼像唇齒間築著一道壩,就是漫不過去;咽了口唾沫,翻了個身,覺得這樣側睡,比仰臉朝天舒服得多。

  就這時發覺油燈減了燈芯,然後聽得門響;劉老頭倏地轉臉朝外,那裡望得見李婆子的人影?

  「這老娘們!」劉老頭咕嚕著,「他媽的,『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裡,吹又吹不得,彈又彈不得!』她去她的,睡覺!」

  於是又翻身向裡,卻總覺得心不定;風聲光影,一有動靜便凝神注意:是不是「老娘們」回來了?

  終於回來了!確確實實聽得門響,劉老頭沒好氣地問道:「你上那兒去了?」話一出口,覺得自己的話大為不妥,便又接了兩句:「出去也不把門關嚴了;進來個小毛賊,偷了我的褡褳袋怎麼辦?」

  裝錢的褡褳袋在他枕旁;清醒白醒地守著,如何偷得去?這明明是沒話找話,李婆子懶得理他,從土匟另一頭爬了上去,鑽進預先折好的被窩筒,很快地起了鼾聲。

  不知她是裝的,還是真的睡著了?整一夜的工夫,劉老頭就是在想這麼件「不相干」的事。

  * * *

  劉老頭雞鳴入夢,正午方醒;醒來時就聞見燉羊肉的香味,肚子裡隨即咕咕叫,一翻身坐了起來。

  李婆子正在抹桌擺碗筷,看見他起身,便即說道:「我在你褡褳袋取了塊碎銀子;買了吃的,也買了穿的。」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灰布棉襖,加以解釋:「我總不能穿我孫女兒的衣服!」

  「哼!」劉老頭心想,還說孫女兒,裝得倒真像。

  李婆子沒有響,替他端來了洗臉水,一壺茶;接著是一壺酒、一盤饃,還有最要緊的一大碗蘿蔔燉羊肉,都放了在桌上,還順手拉開一張方凳,所欠的一句話是:趁熱快吃吧!

  「你不愛說話,我不來討你的厭。」李婆子平靜地說:「往開來想吧!四兩銀子做這麼一件好事,你還吃虧?你真要覺得吃虧,我托人捎了來還你,就交到這兒櫃上。話說明白了,我可要走了!伺候了一輩子的酒鬼,可懶得再伺候酒鬼了!」說著,回身往外走,逕自出了跨院!

  劉老頭一直在發愣,不知自己該如何應付?突然,如夢方醒似地奔了出去,望見李婆子的背影,大聲吼道:「回來!你不跟我回家,走那兒去?你認命吧!你是伺候酒鬼的命!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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