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鴛鴦譜 | 上頁 下頁


  袋中沒有任何聲音,這當然是害羞的緣故,米文信這樣在想。

  「小姐!你受苦了;現在,咱們先見見面吧!」

  說完米文信扶起口袋,張口咬斷了線頭,用發抖的手抽著線;但見袋中人極力往下縮,彷佛怕見人似地。米文信沉不住氣了,使出吃奶的力氣,拚命一扯,應手是清脆的裂帛之聲,袋口大張,探頭往裡一看,米文信大吃一驚,疑心自己的眼睛看花了!

  第一眼看到的一頭白髮;再看時,還是一頭白髮!褪下布袋細看,真的娶回一個姥姥來了。

  「唉──!」米文信長歎一聲,雙淚交流;心裡那份窩囊的感覺,逼得他簡直要尋死。

  屋子裡是無論如何坐不住了,一沖而出,搖搖欲倒,趕緊扶著柱子把頭低下去,心裡只是自問:「怎麼辦,怎麼辦?」幾兩銀子是說了多少好話告貸來的;鬧這麼一個笑話,成了終身的話柄,以後的日子怎麼過?

  「喂!你那位小兄弟,怎麼啦?」

  米文信抬眼一看,南屋正走出來一個老頭子,昂著首,精神極好;這時已含笑走了過來,顯得極其友好。這樣子的態度,米文信即使懊喪欲死,也不能不強打精神來招呼。

  「貴姓?」那老頭子說了這一聲,又關切地問:「你那兒不舒服?氣色很壞!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米文信不肯說實話,拱拱手說:「你老不用管我,請吧!」

  「走,走,這兒有名的『西鳳美酒』,我請你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萍水相逢,不便叨擾。」

  「喝喜酒嘛!」

  「喜酒?」

  「是啊!喜酒──」

  那老頭子得意洋洋地敘述他的豔遇。跟米文信一樣,他也是花了四兩銀子買了個女人;但不像米文信那樣東摸西摸,隨便扛了一袋就是,不想倒是十七歲的大姑娘。

  「我今年六十七,整整比那妞大五十歲;快進棺材了,還有這麼一段豔福!小兄弟,你說,該不該請你喝喜酒?」

  這一說,米文信更不肯去了。無奈劉老頭人如蠻牛,力大無窮,到底讓他硬拖走了。

  * * *

  「我姓葛,小名玉兒,家住平涼;一家人都教馬鷂子手下──」說到這裡,葛玉兒已是泣不成聲,一伏身倒在土匟上。因為眼淚已經流幹,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著。

  「姑娘,姑娘,你別難過,我說個笑話給你聽。」那老婆子不管葛玉兒有沒有聽笑話的心情,管自己說了下去,「有個二十歲不到的窮書生,想媳婦兒想得快要瘋了,誰知花了五兩銀子買了個姥姥回來,你說好笑不好笑?」

  好笑是好笑,葛玉兒卻笑不出來;而且也不明白,何以五兩銀子──當然這也沒有閒心去追究。

  「唉!」老婆子重重歎氣,「我不叫老天爺老天爺,叫祂老糊塗;偏生就這麼顛三倒四的,害了你,也苦了我,這麼大年紀受這麼樣子窘!老天爺老糊塗,真坑死人了!」

  可不是坑死人,可不是老糊塗!倘使不糊塗,如何錯點鴛鴦?要老的配老,小的配小;那怕窮書生,也是好姻緣,自己家破人亡,大刼餘生,還存甚麼奢望?只要跟這六十七歲的糟老頭子去過活,實在片刻不可忍。今夜人靜,如果其來相逼,只有一根索子跟了泉下爺娘去了。

  想到這裡「哇」地一聲又哭了起來,但立刻有一隻乾枯的手掩在她嘴上,「姑娘,別哭!」這次的聲音是帶著警告的意味,「哭聲招了人來,不好!你聽我說,我跟你換一換;換衣服,也換地方,你睡到我那兒去,明兒一大早就走,跟著那姓米的小夥子回去過活。」葛玉兒不哭了,倏地站起身來,一雙紅得腫了的,但眸子依然清澈的眼,睜得好大地望著那老婆子;眼中是說不出的驚喜和迷茫。

  「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兒!姓米的雖窮,是讀書人,也有志氣;他說要掙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給我,」老婆子忍不住好笑,「我可沒有這份福氣,我把一品夫人的誥封送了給你!」

  「那麼,婆婆,你,你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當然嫁姓劉的。」

  「就怕他──」

  「你是怕他不要我?不要我就拉倒,他看不上我,我還嫌委屈呢!」

  「是,婆婆嫁他也委屈。就怕他跟婆婆鬧,這老頭子氣力很大;一隻手就把我連口袋一起提回來了。」

  「他氣力大,我不怕。我自有法子治他!」老婆子想了想,歡喜顏開地:「你叫我婆婆叫得好!你就算我的孫女兒。萬一要讓劉老頭子追上了,告到當官,你只說是我婆婆做主,把你許配了姓米的,這官司就准贏不輸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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