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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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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二月初起,安化城裡就到處可以聽見人在談陶澍;縣官徵集民夫,整治道路;東門外破破爛爛的「接官亭」,也修得煥然一新;又召集地方士紳,商量如何歡迎衣錦榮歸的「陶撫台」?巡撫衙門特為派了人來關照,「辦差」要辦得格外周到;因為京裡有信來,陶澍到京以後,皇帝一連召見了好幾次,每次都要費到個把時辰,細談國計民生。從種種跡象去看,陶澍的「聖眷正隆」,前程遠大。本省的巡撫不能不對他格外客氣。 其實,即使「上憲」未曾關照,縣官亦會盡心盡力去「巴結」這趟「差使」。只要將陶澍「伺候」好了,等他回到省城,在巡撫或者藩司那裡說幾句好話,便有調個好缺的希望。甚至陶澍回任以後,會來公事調他到安徽,加以重用。總之,難得有這樣一個結納貴人的機會,絕不可輕易放過。 這些情形,劉四嫂當然要去告訴巧筠;「吳太太,」她說,「至親到底是至親,你苦了好幾年,現在翻身的時候到了!請陶撫台跟縣大老爺說一說,把你們族裡欺負你的人,辦他兩個;應該是你名下的田地,仍舊還給你。」 巧筠搖搖頭,「我不會去求他的。」她心知陶澍不肯來管這種閒事,不妨把話說硬些,先為自己占住身分。 劉四嫂卻不明白她的用心,依舊很熱心地勸她:「你不肯去求陶撫台;可以跟陶太太說啊!自己姊妹;她又一向敬重你這個姊姊,只怕不等你開口,她先會問你。」 「等她問到再說。」巧筠想起往事,不免有些氣憤,「以前我也跟她說過,沒有用。我實在不想再跟她說了!而且事隔多年,要想翻案也不容易。算了,算了,總之是我命苦!」 劉四嫂一片熱心,看她毫不起勁,心也冷了;坐得片刻,起身走了。巧筠不免歉然;心裡在想:你們哪知道我的委屈?人家根本不願意理我;我又何必去自討沒趣? 由於長沙的陶公祠有個祀典;又因為湖南文武官員排定了歡宴的日程,殷殷相邀;巡撫嵩孚在他做京官時,素有往還,交情很厚,為他預備下公館,更不能不住些日子。此外還有個不能不使陶澍在省城稍作逗留的原因是,翻造印心石屋雖已完工,陳設佈置,卻猶有待;為此,汪朝奉從漢口回來後,又特地趕到省城,當面向陶澍說明,決定在長沙住十天再回安化。 「我們寧願在長沙多住些日子。」陶澍笑道:「唐詩:『近鄉情更怯』;我現在才體會到了。」 「情怯的也不止中丞一個人;安化還有。」 陶澍一聽就明白了;想了一會說:「這趟回來,有好些心願要了。如何安置她,也是我的一樁心事。我忝為封疆,自誓不使百姓有一個人流離失所,對他人尚且如此,對她豈能坐視?汪兄,你倒看,這件事我應該怎麼辦?」 「這件事本來不難辦;只為大姑奶奶心裡有病,他人無能為力。」汪朝奉說,「心病還須心藥醫,這味藥,中丞夫人都沒有!」 「你是說,只有我才有這味藥?」 「是的。」 陶澍不作聲,起身踱了一回方步;突然站住腳說:「只要禮法所許;我又何吝乎這味藥!你說吧!我該怎麼辦?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不過,我要提醒你,這味藥也要她能受才好!」 「當然,當然!所以藥還不能猛。」汪朝奉問道:「不知道大姑奶奶認不認得中丞的筆跡?」 「認得!當然認得。」陶澍答說,「那時我岳父教了幾個學生;有兩個大些的,開筆學做文章,卷子常交我來改。這些事多半由她經手;我的筆跡,她應該很熟悉的。」 「那好!我想仍照原議,請中丞撥一萬銀子存在我典當裡——」 「慢慢!」陶澍打斷他的話說,「她不是不願受嗎?」 「那是因為她不知道這筆款子,來自何處?現在讓她知道出自中丞的意思,情形就不同了。」 「你是要我寫封信給她?」陶澍大為搖頭,「此非禮法所許。照道理只能由內人出面。」 「不錯!正是請夫人出面;不過要讓她知道,出於中丞所贈。」 「啊!啊!我懂了!怪不得你問我,她認不認得我的筆跡。」 這時汪朝奉已起身走到書桌前面,揭開硯蓋,磨起墨來;陶澍坐了下來,拈毫在手,卻久久不能落筆。二十多年的往事,一齊兜上心來,恩怨都泯,只餘悵惘。 「唉!」他歎口氣,「也不知道是誰的錯?」 「事到如今,不必深論了,中丞了掉一件心事,我亦能略補疚歉;在夫人也總算對泉下的兩位老人家,有了交代。」 提到故世的岳母,陶澍思緒如潮,信上就有話可寫了。雖然是用他妻子的口氣,其實是訴自己的心聲;回憶往事,下筆不能自休,由反復感念母恩,說到對巧筠目前的處境特感關切,意思是對她的照顧完全看到慈親的分上。這樣措詞,並不太妥當;汪朝奉心裡倒有些嘀咕了。 「中丞,」他想了一下,很婉轉地說,「她們的姊妹之情,似乎還可以敘一敘。」 陶澍此時的情緒頗為激動;無法冷靜地去體味汪朝奉的弦外之音,只提筆又加了兩句,用秋菱自陳的語氣說,今日雖貴,並不覺得如何快樂;因為還有個姊姊在受苦。汪朝奉心想,這兩句話情意倒是很深,但巧筠一定更感刺激。可是寫已經寫了,也就不便再說什麼。 「那筆款子,我們仍照原議辦。」陶澍又說:「如果我一調江蘇,要畫這一萬銀子,就更方便了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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