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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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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知道。」陶澍沉吟了一會,突然說道:「我有個打算,你看行不行?汪朝奉一直勸我到揚州去打秋風;我想,這一次如果榜上無名,我不如到揚州去找個館。一面用功;一面可以寄錢給你。」 「寄錢給我,大可不必。我本來就過得省;一個人更不必發愁。倒是你用功,是要緊的;不過揚州鹽商花天酒地,能不能靜得下心來用功呢?」 陶澍的所謂「用功」,本意是在揚州逗留,可以實地觀察鹽務、漕運;這些道理,跟秋菱去談,陳義未免過高,所以這樣答說:「用功並不是讀死書。至於花天酒地,你知道的,我並不喜歡。」 「那好!萬一落榜,你願意到揚州去尋個館;我對娘說起來也好說些。」 這就不但同意,而且是贊成了。因此,當天便去看汪朝奉,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他。 「包在我身上!」汪朝奉拍胸脯說,「我們東家的小少爺,要開筆做文章了,正要請西席。」 「話說在前,倒不一定居西席之位;因為我怕有年限,太拘束。」陶澍又說,「反正此刻言之還早;到時候只請你格外在意就是。」 「這何消說得?」汪朝奉慨然說道:「為了你方便,我准定九月十五日以前到省。不過,我實在不希望跟你一起走。」 「那,那是何緣故?」 「當然是希望你秋風得意,不必遠奔江淮。」汪朝奉又說,「我還希望我的行期在九月底。」 「那又是什麼道理?」 「你倒想,你高高中了,九月十三前後就會來報喜。新舉人開賀,我能不來喝喜酒?不過,這還在其次;一中了舉要花好些錢;進京會試又得籌川資。我不在這裡,行嗎?」 陶澍感激極了:「良朋愛我如此,」他深深一揖,「誓當勉力以赴,藉報知遇。」 「論到知遇,第一是令岳母;第二是尊閫。她們對你的心很切。」 「是!我知道。」 知道是知道了,心理的負擔卻很重。陶澍一向蔑視八股;為此倒是好好用了一番功。 到得省城,寄居在陶公祠。祠中所祀是東晉的陶侃;他曾封長沙郡公,所以在長沙府附郭的善化縣南,有個祠堂。規模不大,本難容舉子寄居,只為陶澍也姓陶,論到淵源,也是陶侃的後裔,自然另作別論了。 七月十五學政「錄遺」,陶澍輕易地過了關。一進八月,場期漸近;陶澍因為有岳母、愛妻、知友的期望,患得患失,心緒不寧,這天索性渡江到嶽麓山去逛了一天。 岳麓山在長沙西面,隔著湘江與府遙遙相對;山上勝跡甚多,陶澍都不在意,首先去訪山腳下嶽麓書院。 這座書院建於宋朝,是朱熹講學的四大書院之一。陶澍在這裡有好些朋友,歡然道故,便帶了酒上山,在以「停車坐愛楓林晚,霜葉紅於二月花」取名的愛晚亭中,席地而坐,把杯論文。 聚飲的一共是四個人,有個長沙縣的優貢叫王兆薌,年紀最長;首先倡議:「今天不准談制藝;違者罰酒。」 所謂制藝就是八股文,稍為有些學問的,都以談制藝為恥。「八股自然不會談。」有個童生張一湘是講理學的,所以提出第二個約束:「但亦不可談風月。」 「那就談詩吧!」另一童生姚亮是最佩服陶澍的,「雲汀先生,你是陶詩專家,最近有何心得?」 「丟了好久了,為了赴試,不能不看看制藝——」 「對不起!」王兆薌將酒壺提了過來:「罰一巨觥。」 陶澍想一想才明白,是「制藝」二字出了毛病,便即笑道:「此會未免忒苛!」 「酒令大如軍令,何苛之有?」王兆薌又說,「如今上下泄泄遝遝,醉生夢死;奢靡之風,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。倒真該有個張江陵那種法家來執政,或者可以一矯積弊!」 「這話說得好!我甘心領罰。」說罷,陶澍舉杯一飲而盡。 於是,話題便落到明朝張居正的身上,結論是相業可觀,人品可議;講理學的張一湘,對於張居正「三月歸葬、六月還朝」,不守三年之喪而貪位忘親,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,出此「奪情」之舉,尤為不滿。 「此法家之所以為法家。」陶澍說道,「知人論事,當原情略跡;以儒家之禮繩張江陵,或者不甚公平。」 「這樣說,雲汀先生,你是佩服張江陵的?」姚亮問說。 「我佩服他做事,不佩服做人。」 「說得好!」王兆薌大聲贊許,「該浮一大白。」 這一席快談,為陶澍帶來了心理上的解脫。赴考是為做官;做官是為做事;做事為了發抒抱負。否則青雲直上而庸庸碌碌,又何足為榮? 但做事的學問是決不能從八股文之中去獲益的。八股文做得好,獲得上第;及至做了官什麼都不懂,也許那時想安心讀書,實地探求政事的利弊得失,已經沒有機會。因此,陶澍覺得這一次不中也無所謂,正可以藉汪朝奉的關係,到揚州去求個館,好好考察鹽務、漕運的積弊;所謂「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」,正就是這個意思。 於是,這天晚上回到陶公祠,雖已十分疲累,仍舊興致勃勃,挑燈鋪紙,為秋菱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,他要求她跟他的岳母,不要因為他這一次萬一失利而失望;他保證決不會讓她們母女失望。同時告訴秋菱,如果有揚州之行,他今年年底不會回家,要在揚州好好用一番功。甚至他還想到做大僚的幕府,猶如康熙年間,杭州的名士陳潢助治河的名臣靳輔,開創一番澤惠後世,名留史冊的事業那樣。 另外又寫了一封信給汪朝奉,請他照料秋菱;他給妻子的信,即附在裡面;因為秋菱識字不多,雖然他儘量使用口語,寫得深入淺出,仍恐秋菱不能完全懂得,托汪朝奉將家書念給她聰。 這封信到達安化,正是陶澍進場的那天;秋菱事先已打聽過了,鄉試進場是八月初八,半夜裡發題紙,開始考第一場;所以初九一早從娘家回來,預備轉到白衣庵去燒香。一到家,只見當鋪中的小郎,在門口等她。 「陶太太」他說,「我們朝奉叫我來請你;巧得很,你回來了,免得我到孫公館走一趟,快請,快請!」 「是不是要緊事?」秋菱答說,「如果不要緊,我到白衣庵燒了香再來。」 「聽說陶大爺有信來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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