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印心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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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第一章 人生如戲】 臺上還在跳加官,春熙班掌班老何,已拿頂紅纓帽往頭上一套;找到藩司的跟班,低聲請教:「二爺,回頭點戲是先請撫台點,還是先請客人點?」 「自然是客人。」 「客人姓朱。我管他叫朱老爺還是朱大人?」 「朱大人。現任的兵部侍郎,跟撫台一樣戴紅頂子,當然叫朱大人。」 「兵部侍郎不是京官嗎?怎麼會一直在浙江?」 「這你就不懂了!這朱大人——」 這「朱大人」叫朱士彥,字休承,號詠齋,江蘇寶應人,嘉慶七年壬戌的探花;現任兵部左侍郎,在道光五年放出來當浙江學政。 三年差滿回京,船過蘇州,地方官照例有一番酬應。由於現任江蘇巡撫陶澍,是朱士彥一榜的翰林;白頭同年,情深誼切,大家看在本省長官的分上,接待得格外殷勤。藩司本來已大大地請過一次客,只以朱士彥酷好戲曲,而不巧的是頗負盛名的春熙班,應聘去了吳興,前天方回蘇州;因而藩司再度張宴,為的是讓他終於能一聆春熙班當家小旦秋官那條珠圓玉潤的嗓子。 等跟班講完,加官也跳完了;老何隨便抓了頂紅纓帽套在頭上,疾趨到首席首座面前,屈一腿打個扡,雙手展開戲摺子說:「請朱大人點戲!」 朱士彥不看只問:「你班子裡有個秋官?」 「是!」 「拿手的是什麼?」 「雙官誥、牡丹亭——」 「就是雙官誥吧!」 「是!」老何答應著轉到第二席。 第二席自然是半客半主的陶澍首座;等老何請點戲時,他也是不看只問。 「朱大人點的是什麼?」 「雙官誥。」 「雙官誥!」陶澍想到戲中的碧蓮,三十年前的往事,風起雲湧地奔赴心頭。 * * * 三十年前的陶澍,是湖南安化縣一個沒沒無聞的窮秀才。但是,認識陶澍的人,常會拿他作話題,而且往往引起爭議;有人藐視,有人重視。藐視他是因為他窮,脾氣又壞;說他如茅廁中的踏腳石,又臭又硬。 重視他的人為他辯護,窮且益堅,志氣不墮,即此便難能可貴。而況滿腹經綸,一貌堂堂,將來必成大器。 旁人去論短長,無損於寒窗苦讀的陶澍;不幸地,有一天在他未來的岳家中,竟也出現了這樣的爭議。 * * * 陶澍是十歲上定的婚;聘的塾師孫伯葵的獨生女兒巧筠。 陶孫兩家是鄰居,內眷往來,極其親密。巧筠比陶澍大一歲,從小姊姊、弟弟叫得很親熱。孫太太喜歡陶澍本性忠厚;有意無意地,一再表示,希望能有陶澍這樣的女婿。但陶太太卻不大中意巧筠;論貌,從小便看得出來,長大來定是美人,可惜性情好勝而輕浮,將來不會是個賢淑的妻子。 看看幾次提起,陶太太裝作不解;孫太太自覺沒趣,連陶家都不大走動了。陶太太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;不結這門親,連交情都會不終,內心著實不安。因此,到有一次孫太太又作試探時,她說了老實話。 「要說到巧筠的模樣兒,我是打心裡就疼她;求到這樣的兒媳婦,還有什麼話說?實在,我是怕高攀不起;嬌生慣養的小姐,委屈不起。」 「陶大嫂,你別這麼說!」孫太太有些不服氣,「巧筠跟她父親讀了幾年書了;三從四德的道理,慢慢也懂了。再說,雲汀不是沒出息的人,也委屈不著巧筠。陶大嫂,我們像親姊妹一樣,莫非你就不願意雲汀替我女兒掙一副誥封?」 聽得這幾句話,陶太太不僅是感動,而是激動;兩人互以「大嫂」相稱,陶太太急急答說:「孫大嫂,你這樣子看得起雲汀,我如果再說什麼,就顯得不識抬舉了。將來只要雲汀有出息,一副誥封一定是巧筠的。」 「雲汀一定有出息;我女兒也是有福氣的。陶大嫂,」孫太太笑殷殷地說:「從現在起,我就管陶大哥叫親家老爺了。」 沒有想到,這位「親家老爺」,第二年就一命嗚呼;接著陶太太也由於傷寒不治,使得十一歲的陶澍,一下子變成父母雙亡的孤兒。 但是,這個孤兒並未因坎坷的命運而磨蝕了他的志氣;遠出傭工,卻從未一日拋開書本。主人鄰家的西席,看他好學,偶爾也指點指點;陶澍天生穎慧,舉一反三,進境遠比鄰家正式從師的子弟來得神速。 因此,陶澍在十六歲上便中了秀才。孫太太便跟丈夫商量,說女兒十七歲了,不如早早替小倆口完了婚,女婿的衣食起居,有人照應,才能安心用功,力求上進。 「你倒說得容易!」孫伯葵翻著白眼說,「他拿什麼來養我家女兒?」 「是一家人了,我們又只有一個女兒;當然現在我們養女婿,將來女婿養我們。」 「哼!」孫伯葵鼻子裡哼了一下,連口都懶得開。 「那麼,你說,到什麼時候才能替他們完婚?女兒大了,總不能老耽誤著。」 「起碼也要等他中了舉人。」 頭一年秋天中了舉人,第二年春天聯捷成了進士,便是「一舉成名天下知」,也就馬上可以做官吃皇家的俸祿了。孫太太心想這個打算也不錯;隨又問道:「今年考不考舉人?」 「今年癸醜,只有會試;沒有鄉試。後年乾隆六十年乙卯,皇上登基花甲一周開恩科;明年有鄉試。」 「那就再等一年看!」 孫太太悄悄叫侍女秋菱去跟陶澍說,務必好好用功,等明年一中了舉人,立刻辦喜事。至於到省城鄉試的盤纏,要他不必擔心;到時候一定會替他預備好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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