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楊門忠烈傳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本來壞處亦可變成好處,現在王侁一抽身,壞處就壞定了。這樣想著,潘美得了一個計較,立即傳令,全軍後撤十裡,直到交河北岸暫駐;同時分別遣派得力探子,往陳家谷内及東面益州邊界去打探消息。

  * * *

  由於楊延昭和王貴的兩支持兵一到,楊業掌握最適切的時機,趁契丹兵鐵桶樣圍住的陣腳稍一鬆動之時,身先士卒,領著勁騎奮力衝殺,終於沖出一道缺口。千軍萬馬,縱橫混亂之中,由外向裡攻的楊延昭,望著帥旗,殺開一條血路,終於父子兄弟在刀光箭雨中聚首了。

  震天的吶喊廝殺聲中,彼此連交談的聲音都不容易聽到,自然不可能從容商議。楊延昭在馬上高聲喊道:「大哥,你快向北殺進去,引開一支敵軍,等我保護爹爹進谷。」

  「不行,你是生力軍,你將敵軍引開去,還是我保護爹爹進谷。」

  「不,不!大哥——」

  「怎麼這等婆婆媽媽地!」楊延玉大聲喝道:「休得誤了大事,快走,迎上東北來的一彪人馬!」

  楊延昭還要與延玉爭那保父的重任,而楊延玉卻已不由分說,一箭射到他馬頭前面。座騎受驚,掉轉頭去,楊延昭手執槍尖,輕輕往外一撩,槍桿甩在馬屁股上,立時直沖,正好迎上東北來的一隊契丹兵。

  於是楊業由楊延玉保護著,引敵入谷,且戰且走,亦走亦停;略略檢點部下人馬,損傷倒還不多。

  入谷追趕楊家軍的是耶律斜軫的先鋒耶律奚底,他謹守著耶律斜軫的告誡:對楊家父子,絕不可輕忽。因此追得甚緊,卻不敢短兵相接,只是三道並進——谷路以外,另遣善走的步卒,由山路兩面,夾護而行;遇到有利的位置,居高臨下,施放亂箭,頗收效果,宋軍死傷漸漸地增加了。

  就這樣苦苦糾纏,殺一陣,敗一陣,自午間到日暮,看看已至陳家谷口,楊業傳令,只看他的座騎放開轡頭,大家就都跟著奔跑,早早脫出陳家谷口,集結待命。

  楊業的意思是一出陳家谷口,預先約定的左右兩翼,便好發動夾擊,不但敗中取勝,自己的部下亦可保存不少。那知躍馬揮鞭,直奔谷口時,抬眼一望,空蕩蕩地哪裡有甚麼伏兵?這一急非同小可,急急用旗號下令後隊暫緩,徐徐勒住了馬。

  楊延玉也看出不妙,趕到馬前,俯身過來,低聲說道:「爹!怎的沒有人?」

  「不應該沒有。」楊業的神氣非常難看,「你喊一聲看!」

  楊延玉實大聲宏,運足丹田之氣,喊了出來:「大宋伏兵在哪裡?」

  山鳴谷應,一片「大宋伏兵在哪裡」的回聲,直傳到遠處,連契丹兵都已聽見,耶律奚底得報大吃一驚:「果不其然!楊無敵有詭計!大家小心!」

  然而只有聲音,不見人影,且連疑敵的旗幟都不見一面,耶律奚底省悟了。

  「真是弄鬼!且等著看,如果沒有伏兵,今天非活捉楊家父子不可!」

  * * *

  楊家父子此時正在谷口,相向大哭。楊業傷心的是,潘美與王侁縱有妒忌之心,必欲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快,又如何不為國家想一想?忍心不顧,坐視強敵深入!受國深恩的大將,是這樣毫無心肝,真正人心大變,又豈能不為天下後世一哭!早知如此,倒不如拚命殺他一陣,何必誘敵深入?死得太不值了。

  楊延玉是為憐痛老父而哭,所以一等楊業收淚,怕惹他傷心,亦就強忍悲聲,請示進止。

  「唉!」楊業長歎,「平生未曾有過困境,太原之圍,不過一死報主而已。如今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!真難煞我了。」

  「爹亦不必傷心!」楊延玉說,「等我來擋一陣,爹請先走,找著奸臣,帳總算得清的。」

  「唉!哪有這麼容易的事?」楊業搖搖頭說:「我領兵一走,你未必能擋得住。四州吏民都在交河北岸,搶著渡河,如果你我一走,契丹十萬精兵,長驅而下,不但四州吏民,盡被屠殺,而且代州亦將不保。」

  「這麼說,是扼守此地?」

  「扼守谷口,先要佈置伏兵,潘、王已經撤守,如之奈何?」楊業指著兩旁谷口高山說:「攀緣而上,不是片刻間辦得到的事,我們猶未部署妥當,契丹兵已經殺到,豈不是自速其死,如今只有回師攻殺。」

  「那不是自陷重圍?」

  「是的。舍此別無良策。」楊業說道,「只有用大家的血肉之軀,為四州軍民換來一段渡河的工夫,不然,于心何安?」

  「那,」楊延玉咬一咬牙說:「事不宜遲,要回攻就要快。」

  說著,帶轉韁繩,雙腿一夾馬腹,向北直奔。護旗的小校,緊緊跟隨在後,只見楊延玉的綠底白字將旗,迎風招展,很快地捲入人潮之中。

  於是楊業亦就跟著撲了過去。然而天色已暗,雙方都不能不暫時停了下來。楊業父子複又會合在一起,商量的結果,認為此戰的目的,就是延挨時間,既然契丹駐兵不前,自己這方面也落得休息一夜。

  於是一面分兵警戒,一面派人出谷去尋潘美或王侁,打算聯絡上了,還能得到他們的援助,天明以後,猶可一戰。

  * * *

  奉派聯絡尋訪的兩名幹當官,出穀以後,沿路打聽。如楊業所預料的,四州的難民,已經湧向朔州和應州南面的交河北岸;然而要打聽潘王兩軍的去向,卻以人多口雜,莫衷一是。

  竟夜賓士,直到天明方始打聽清楚,王侁向東而去,發覺楊業並未獲勝,無功可爭;如果再要回駐陳家谷口,一則時間不及,二則亦怕為潘美所笑,進退兩難之下,索性撒手不管,領兵撤向雁門關再說。

  潘美本來屯兵在交河北岸,也是聽得楊業兵敗,而陳家谷口伏兵既撤,敵軍勢必乘勝追擊,其勢正盛,不能不避,因而領兵沿著交河向西南方逃去,看樣子也要進雁門關,回代州了。

  兩人又聚在一起,商量何去何從?卻是異口同聲地要趕回谷中歸隊,楊家軍可死不可逃。

  * * *

  經過這一夜,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圍之勢。天色甫明,鼓聲大振,楊家父子披掛上馬,迎戰力敵。梨花槍已棄去不用,短兵相接,只用白刃,手起刀落,也不知殺了多少契丹兵。無奈一層圍一層,就算敵人不作抵抗,也不是他們父子兩人所能殺得盡的。

  楊業、楊延玉都負了傷,傷口不止一處,然而愈殺愈勇,越戰越遠,直入敵後,手下卻只有一百多人了。

  楊業已經換過三口刀,一口刀砍得刀刃卷了邊,拋掉從部下手中另換一口,自己筋疲力竭,渾身流血,都可以不顧,座騎受了重傷,卻是無可奈何之事。

  「爹!」楊延玉大聲喊道:「爹到林子裡去躲一躲!」

  楊業無法聽得見他的話,不過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深林,也想到那裡可以暫避,只是那匹馬受傷太重,竭蹶不前,有些指揮不靈了。

  楊延玉見此光景,不願戀戰,殺開一條血路,趕到他父親前面,順手拉住座騎嚼環,不顧一切地拖著就走,總算將楊業救到了深林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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