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楊門忠烈傳 | 上頁 下頁
六八


  楊業得報,親自登上高崗,在月光下舉目四顧,狼煙處處,旌旗相望;刁鬥遞傳,信號不絕,不由得黯然長歎。

  「我早說過,時有未利。」他向延玉說:「如今果然!雲、應、寰、朔四州吏民恐怕要受苦了!」

  「爹,」延玉問道,「今夜就奇襲如何?」

  「奇襲當然可以,但決勝負還得在陳家谷口。」楊業仰臉望月,神態肅穆,好久才低頭回身,默默走下高崗。

  楊業回營,分兵三路,夜襲契丹。耶律斜軫自然也有防備,等宋軍殺到,命左右兩翼據壘堅守,親領中軍迎敵——這一路是楊業父子所率領,真所謂「上陣還須父子兵」,配合得極其密切,倏爾東西,倏爾南北;只要主攻的楊延玉陣勢方向一變,楊業立即補上背面的空隙,加以部下訓練有素,雖在黑夜之中,並不混亂,因此這一仗雖未能踏破敵營,但殺敵卻是不少。

  苦的是好漢不敵人多。蕭撻覽見主帥拒敵無功,下令各路人馬往中間集中,於是楊家父子陷入重團。天色將明,形勢愈將不利,楊業認為突圍誘敵的時機已到,一馬當先,往西面歸路殺去。

  這時漫山遍野的契丹兵,將楊家父子沖成兩截,團團圍住。耶律斜軫策馬上崗,綜觀全域,用一面紫色旗指揮進止,任憑楊家父子勇邁絕倫,只是死纏不放,滾到東、滾到西,殺了個把時辰,死的人也不少,只是無法取勝。

  然而耶律斜軫並不擔心,人是血肉之軀,只要纏鬥下去,楊家父子不能脫困,便有筋疲力竭,束手受縛之時。同時他又在想:如能生擒楊家父子,不獨對宋軍是絕大的打擊,在自己部下是絕大的鼓舞;而且勸令投降,收為國用,更有絕大的關係。

  當然,他也有英雄相遇,惺惺相惜的意思,因而分遣左右馳到陣中傳令:「千萬不可傷及楊無敵父子,如能活捉,膺千金之賞。倘或誤傷,軍法從事。」

  這一下,契丹兵越發逼迫得緊了,但只是包圍,等楊家父子沖過來時,盡力招架,卻不敢施用亂箭。楊業心知敵人的用意,樂得暫且歇息,靜待後援。

  援軍是他昨夜突襲之前,就已部署好的接應之師。這兩支兵,一支由楊延昭率領,一支卻是一員老將所帶——此人名叫王貴,並州太原人,行伍出身,當到淄州刺史。這次伐遼,調集各路人馬,王貴被分撥到潘美部下,但他佩服楊業,自願改隸。今年已經七十三,比楊業還大四歲,但執禮極恭,作戰亦非常得力。

  這兩支人馬,一左一右,同時殺到。耶律斜軫得報,急急傳令,分兵抵禦。這一來,陣腳便就鬆動了。楊業平生大小數百戰,甚麼陣仗都見過,見此光景,便知援軍已到,而此時正就是重圍之中,唯一可乘之機,因而下令突圍。

  其時在陳家谷的潘美與王侁,已經領兵守候了一夜。照道理說,如果楊業吃了敗仗,乘機誘引敵軍深入,就應該先有探報,以便早作準備;那知整夜過去,消息沉沉。王侁有些沉不住氣了。

  王侁與潘美分任左右翼,陳兵谷口東西;為了消息不明,他特地帶著親兵到陳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,商議進止。

  「到底是勝是敗,總要有個確實消息才好。」王侁焦急地說,「這樣心裡七上八下,實在不是滋味。」

  「你稍安毋躁。」潘美答道:「楊老將臨走之前,說得清清楚楚,他引敵到此,我們伏兵夾擊。只等著就是。」

  「不然。」王侁大搖其頭,「我們不要上他的當!」

  「上當?」潘美愕然,「他會給我們上甚麼當」?

  「楊業號稱無敵,現在讓我們一逼,逼出陣去,有道是困獸猶鬥,何況是他這樣的老將,自然拚了命往前攻。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,不如大大地打他一個勝仗,卻又怕我們分他的功,有意這樣說法,讓我們在這裡癡等。我們不能上他的當。」

  「這話?」潘美有些動搖,「倒也有些道理。」

  「自然有道理。」王侁自己為自己鼓起了一陣沒來由的信心,「降將多不可靠。再說,世上哪裡有自己吃敗仗,拿自家性命去替別人換取立功機會的人?這樣的人,豈不變成了聖人?」

  潘美更將信將疑了,「然則,」他說,「計將安出?」

  「我們不上他的當,趕上去一起打。有功大家有,不能讓他一個人獨得。」

  「這要考慮。萬一他真的引兵到了,怎麼辦?我看,得要慎重。」

  王侁想了一會說:「好!我也贊成慎重。如果他引兵而來,這時候已經入谷,我派人到托邏台去探望。」

  托邏台又名多羅台,是翠峰山兩面的一處峰。峰巒不高,獨佔地形之勝,陳家谷中的情況,能夠一目了然。當時派遣親信,飛騎察看。不久回報,谷中毫無動靜。

  「潘公!我的話不假吧!」王侁理直氣壯地說,「趕快向東進兵吧!」

  潘美躊躇不決,好久好久才說:「不!這時候不是爭功的時候,我們應遵照約定,守在陳家谷口。」

  王侁微微冷笑,答非所問地說:「潘公,我可盡過忠告了!」

  這句話包含著兩層意思,一是忠告潘美將來不要後悔;再是表示他要獨行其是了。

  然而潘美卻一時想不透,只在思索楊業何以沒有探報;同時左思右想在考慮楊業究有幾許勝算?等警覺得王侁可能已經擅自行動,方始如夢方醒,急急派人飛騎到谷口東西探視究竟。果不其然,王侁已經距離防區,領著所部人馬,快馬加鞭地往東趲行,打算著去分楊業殺耶律斜軫的功勞了。

  這一下搞得潘美心裡七上八下,大有進退失據之勢。朝好處去想,楊業與王侁建功,自己向隅,患得患失,坐立不安;朝壞處去想,楊業敗回,引敵到此,本來左右翼夾擊,可以退敵,現在左翼已失,只有右翼攔擋,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樣,必成潰決,自己豈不是白白葬送在裡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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