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楊門忠烈傳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【六】

  在洞口鋪好乾草,兩個人很舒服地躺了下來。殘暉猶在,斜射入洞,是一片安詳恬適的柔光。此時此地,真不能令人想像,身在戰場之上。

  「小虎,」楊信睡不著,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:「你家在那裡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怎麼?」楊信奇怪地,「你連你的家在那裡都不知道?」

  「我是個孤兒,是我爺拿我帶大的——」接著,何小虎將他的身世,約略說與楊信聽。

  「這倒也好!何將軍等於你親生父親,父子在一起,還有甚麼放不下心的。不比我們,牽腸掛肚,老想著爺娘。」

  「你這時候想家?」何小虎很關切地警告,「老楊,這當兒不是想家的時候。」

  「沒有辦法。想家就跟生病一樣,自己做不得主。」

  「那就——」何小虎說,「索性談談你的家鄉。說出來,心裡比較好過些。」

  楊信說他原籍江南,十二歲離家從軍,至今十年,江南水鄉的風光,常入夢中。此生別無大志,只望能夠有一天解甲歸田,重新弄一葉扁舟,泛三萬六千頃的煙波,漁樵終老,做個太平閒人。

  「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?」何小虎笑道,「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日子,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戀的。」

  「這話不錯。所以你現在比我福氣,不會想家鄉,也不用想父母。如果你換了我,你就會知道,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。」

  「我懂你的意思。一個人生在世上,就是一個情字。從前我養一條狗,這條狗大概也就等於當初我爺收留我一樣,是條人家丟在垃圾桶裡的癩皮狗,看見我似乎眼淚汪汪,我心軟了,拿牠弄到營裡。我爺不許我養,要我丟掉,我不肯,偷偷兒藏了起來。養到三個月以後,皮不癩了,長一身漆黑的毛片,真跟緞子一樣,而且通靈性,營裡人人喜愛,我爺見了也不響——我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爺的話,就那麼一次。」

  「後來呢?」楊信倒覺得聽來有味,催促著他講下去。

  「後來到那裡都帶著那條狗,起名叫『黑子』。黑子像我,見不得壞人,營裡有個弟兄,最不成材,專好挑撥是非,算計人家,黑子跟大家都投緣,就是見不得他,見了就汪汪大叫。那人當然也恨牠,然而只能恨在心裡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楊信問道,「因為大家都喜歡黑子,怕眾怒難犯,不敢跟牠過不去?」

  「這也是原因之一。還有一個原因,「黑子」後來也補了名字,吃了一份糧,說起來也是「弟兄」了,如果誰跟牠過不去,就等於欺侮弟兄一樣,我爺是不答應的。」

  「這倒有趣!」楊信是真的覺得有趣,營裡養狗、養猴子,不足為奇,「補名字、吃糧倒是第一回聽見。」

  「這因為黑子立過功。有一次被圍,一個人都出不去,我爺寫了一封信,綁在黑子的脖子下面,讓牠奔回大營,現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帶兵援救。因此,特為呈報,為黑子吃一份糧,上官來查點名額,牠也照樣站在隊裡受點。」

  「這倒妙!現在那條狗在哪裡?」

  「死掉了!」何小虎的聲音淒慘,「不該死而死的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楊信也很關切,「一定是受了暗算?」

  「到現在不明白。黑子後來成了瘋狗,咬死一個人。我拿鏈子將牠拴起來,我爺說不行,瘋狗一定不能留,讓我親自拿牠弄死。」

  「那,你怎麼辦?下得了手嗎?」

  「自然下不了手。也沒有人肯下手,只有一個人自告奮勇——」

  「不用說,就是跟黑子不合的那個人。」

  其實願下手者,正是擺佈黑棋的人。據說那是有意引牠跟毒蛇去鬥,搞成兩敗俱傷的結果。「為了黑子,」何小虎說:「從我懂人事起,第一次掉眼淚,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傷心。」

  「人有了感情就會傷心,尤其是患難之交。」

  「我懂!我懂!」何小虎確是瞭解楊信的心境,他這話中,還是存著對他的同伴的哀悼,便安慰他說:「好在你們兩個人雖只留下一個,但是你替他達到了任務,他也就等於沒有死一樣。」

  「也只有這樣來譬解。」楊信說,「不過我也有安慰的地方,雖然少了一個朋友,可也多了一個朋友。」

  這是指何小虎而言,他當然也感到安慰。伸過手去,兩人緊緊的相握著。

  「我們兩個要特別小心。」楊信說道:「如果我死了,你會難過是不是?」

  「是啊!這是一定的。所以為了朋友,也要小心。」

  偶然抬頭,才發覺洞口暝色甚濃,已經入夜。這一夜還有許多大事要幹,楊信用自咎的聲音說:「不要說話了!真得將精神養一養足。」

  於是兩個人背對背,各自閉目而臥。洞中極靜,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見。但心跳以外,似乎還有一種極微弱的聲音。

  「老楊,」何小虎忍不住說:「我的耳朵不大對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耳朵裡有聲音。」

  耳鳴是神虛的徵象,楊信答道:「太累了,就會這樣,靜下心來,好好睡一覺就好了。」

  何小虎依言而行。他也只當自己是疲乏缺睡,一時有此耳鳴的情形。但是,楊信也發覺了異狀。

  「小虎、小虎。不大對!」

  「怎麼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