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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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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可是李平書是跟陳英士一起光復上海的,陳英士當滬軍都督,李平書當民政長——」 「俺知道,俺知道,俺比你清楚。」張宗昌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,「俺另外有人在上海,都接頭好了。」 原來張宗昌有個給他管賭賬的軍需、姓單,是清幫中人,對上海的情形很熟。張宗昌特為先派他到上海去疏通。上海租界,是黃金榮、杜月笙、張嘯林這三大亨的天下;張嘯林是杭州人,本來是清朝「杭州織造」衙門的一名工匠,此輩籍隸內務府,歸駐防杭州的「將軍」管轄,由於身分比較特殊,向來不太安分,杭州人稱之「機坊鬼兒」;張嘯林是不安分之尤,復又藉助於清幫的勢力,在黑龍會打出一片天下。他跟盧永祥手下的若干將領,如何豐林等人都很熟;有個親家叫俞葉封,當過浙江水路緝私營的統領。單軍需便是通過俞葉封的關係,結識了張嘯林。 張嘯林素來喜歡結交官場,但以脾氣暴躁,粗魯不文,開出口來,不是「媽特皮」,就是「入你活得個皮毛兒」,跟奉軍一開口便是「媽拉巴子」,頗為相似,因而得了個外號叫「張大帥」。張嘯林亦頗以此外號沾沾自喜。 如今聽說另一個「張大帥」要到上海了,想起「說大書」講過張獻忠到四川要跟張飛聯宗的掌故,大為興奮,向杜月笙表示,要大大地鋪張一番,歡迎同宗。 三大亨中,官場交際向以張嘯林為主;杜月笙自然同意,到了一月底,張宗昌帶了一萬多人開到上海;部下有白俄,有山東老鄉,也有奉軍,軍紀極壞,以致於南市閘北的小康之家,紛紛遷入租界。張宗昌的老長官李平書,此時正在籌辦上海地方自治改制為特別市的工作,少不得要設宴歡迎,請了杜月笙與張嘯林作陪。 席間張宗昌身受拘束,斯斯文文;張嘯林則是早經杜月笙鄭重告誡:「嘯林哥,今天是在場面,李平老是大紳士,張大帥是山東人,北佬最忌諱罵人家的娘。你今天『三字經』切切不可出口。」張嘯林緊記在心,不過他講話不用「媽」字當頭是開不出口的,所以咬一咬牙,索性一言不發;而杜月笙又向來拙於言詞,所以盛饌在桌,這頓飯卻吃得沉悶無味。 散席以後,單軍需向張宗昌報告:「杜、張兩位請大帥到汕頭路玩玩。」 汕頭路亦是「長三」薈萃之區,張宗昌是知道的,欣然許諾,分別上車。張宗昌的座車是自己用火車運來的,因為他外號「長腿」,人高馬大;入關以後,特為向美國福特汽車公司訂購一輛「納許」牌子,車廂加大,另配防彈玻璃的「保險汽車」,剛剛運到不久,在南京用過幾回,轉運上海;軍用牌照不適用於上海租界,不過,這不是問題,杜月笙叫人將他的汽車牌照卸下來,掛在張宗昌的汽車上。那塊牌照的號碼是四個七,英法兩界十字路口的巡捕,一看這張牌照的汽車開到,會預先開綠燈讓它暢行無阻。 上海的富商巨賈,都用保鏢,三大亨更是如此。杜月笙知道張宗昌有過暗殺陳英士這段往事,深怕國民黨志士,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,所以特為派了兩名「羅宋保鏢」,保護張宗昌。軍閥出行,衛士講究身掛盒子炮,一手把槍,一手攀住車窗,站在汽車踏腳板上,疾馳而過;但上海租界上不興此怪現象,兩個羅宋保鏢,一左一右,夾護張宗昌而坐。張宗昌會講俄國話,在車中跟兩名保鏢談笑未終,車已戛然而止。 杜、張二人陪著張宗昌踏上二樓,一名俊俏娘姨,掀開門簾,用蘇州話高聲通報:「杜先生陪仔客人來格哉!」 「請,請!」杜月笙揚手肅客。 張宗昌取下頭上「三塊瓦」的水獺皮帽,彎腰進門,頓覺眼前一亮,但見一個長身玉立的麗人,含笑目迎;杜月笙便從張宗昌身後閃出來說道:「老六,你見見張大帥。」 「大帥,」單軍需接口說道:「她是『花國大總統。』」 原來從前文人好事,選歌徵色,評頭品足之際,月旦高下,定出娼門的「花榜」、梨園的「菊榜」,首選便是「狀元」,依次便是「榜眼」、「探花」。入民國後,無三鼎甲的名目;有張三日刊的小報「晶報」辦花榜,首選稱之為「花國大總統」,現任的「花國」元首,就是杜且笙稱之為「老六」的富春樓老六。 這富春樓老六氣度高華,絲毫不染風塵氣息,所以張宗昌雖然驚艷,卻不無自慚形穢之感;這一來,心理上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距離,同時杜、張二人是第一次見面,雖不似在李平書席上那樣拘束,但也不便亂開玩笑,只安安靜靜地坐著聊天。 「媽!」張嘯林一開口想起杜月笙的告誡,趕緊繃住,定定神喊道:「老翁,來寫局票。」 「老翁」名叫翁左青,是張嘯林介紹給杜月笙,專司筆墨的;吃花酒有他在場,叫堂差寫局票,便是他的差使。張嘯林聽說張宗昌好熱鬧,自作主張,替他叫了八個堂差;此外,每人至少一個,亦有叫兩個的,因此,主客共計八人,堂差不下二十名,加上跟局的娘姨、大姐,將前樓的大房間,擠得幾無迴旋的餘地。 這天杜月笙與張嘯林商定在富春樓老六的香閨請客,是因為她那裡地方大,氣派夠;更因為她除了花國大總統的「榮銜」以外,應酬功夫,八面玲瓏,由她來做女主人,能隨機應變,把場面控制得很好。 果然,敬酒敬到張嘯林,稱呼尷尬了;平時叫他「張大帥」叫慣了的,此時有張宗昌在,不便再這麼叫。她笑一笑說:「唷,今朝倪搭有兩位張大帥哉!」 「老六,你弄錯了!」張宗昌指著張嘯林說:「他是張大帥,俺是張小帥。」 「那哼勒?」富春樓老六不解其語,看著杜月笙問。 杜月笙想一想明白了,「張大帥的大號叫效坤,各省的督軍、省長稱他『效帥』」。他說:「效、小聲音很像,張大帥是在說笑話。」 「倒看不出,張大帥格能客氣。來,來!」富春樓老六說:「兩位張大帥喜相逢,大家乾一杯!」 「媽!」張嘯林又打個頓,「我敬,我敬!假大帥敬真大帥。」說著,乾了酒照一照杯。 「不是,不是!小帥敬大帥。」張宗昌乾了杯,看著張嘯林說:「俺是老粗,肚子裡藏不住話,你老哥剛才好像有句話想說沒有說;俺甚麼忌諱都莫有的,你想說儘管說。」 「沒有啊!」張嘯林詫異,「我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,有話就說,有屁就放,肚皮裡擺不牢話的。」 「俺的耳音最好。」張宗昌指著自己的耳朵說:「你老哥,兩回都是這個樣,好像要說一個姓馬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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