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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經過極縝密的籌畫,張學良在六月十六日,化裝成為車頭上加煤的工人,搭乘撤兵的列車抵達瀋陽;沿途都有日本兵上車檢查,虧得是在車頭上,才未被發現。

  滿面煤黑,一身垢膩的張學良,背著一個褡褳袋,從鐵路員工的出口,踏出車站。一個人走到小西門,他的衛隊亦陸續到達,這是預先約好的會合地點,那裡停著一輛小汽車,張學良上車發動引擎,載著他的衛隊回到「帥府」。

  這時的張作霖的遺體,自然是早就入殮了,但張學良還得忍著眼淚,不能憑棺一慟。第一件大事,自然是召集高級將領的會議,由張作相領頭發言,一致表示擁護,或者說是支持,接下來討論發喪的步驟。

  第一步是以張作霖的名義,寫一張手諭,因傷不能視事,一切職務交由張學良代理。「老帥」會簽他的姓名;但張學良已學得唯妙唯肖,仿冒以後,大家仔細觀察,都說毫無破綻,日本人要看也不要緊。

  第二步是調兵遣將,加以警戒。因為有確實情報,河本大作在六月三日,曾集合了一批日本軍,在「南滿附屬地」待機而動;由於跟關東軍參謀長齊藤恒未曾聯絡,為齊藤所解散。河本複又不斷要求日本領事館准其出兵維持南滿附屬地以外的秩序,未獲要領;接著日本浪人在日僑住宅及商業區,一連四次自擲炸彈,希望製造事端,引起混亂,但以中國軍警,沉著應付,陰謀失敗,但仍不得不注意警戒。

  第三天,也就是六月十九,方使發佈張作霖傷重不治的消息,佈設靈堂,正式發喪。張學良同時宣佈就任奉天督辦一,停止軍事行動。吳俊升的黑龍江督辦的遺職,則由萬福麟接替。

  其時,北京已由閻錫山的部隊接收,閻錫山在保定就任京津衛戍總司令,表示權負責治安,政治聽中央辦理。六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發表「對外宣言」,統一告成,對外關係另辟新紀元,十六日發表「對內宣言」,揭示「厲行法治,澄清吏治,肅清盜匪,瑩免苛稅,裁減兵額」五大要政。

  但看來全國統一,其實還有缺陷,閻錫山派奉系將領于珍、邢士廉到瀋陽,勸張學良服從中央政府,以政治方法解決東北危機。

  東北危機甚多,眼前所需應付的,就是履行日本包辦鐵路的問題;張學良已下定決心,不理會這件事。

  「什麼包辦鐵路?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是令尊代表中國,跟敝國簽訂的條約。」林久治郎問道:「閣下怎麼說不知道?」

  「喔,條約!」張學良答說:「所有重要文件都在先父遇險的那一刻,炸毀了。」

  林久治郎沒有想到,張學良有這樣一個藉口;當時氣急敗壞地說:「這整個交涉,都是楊總參議經辦的,他完全知道。」

  「喔,」張學良淡淡地答說:「他現在深州,跟白崇禧一起料理撤軍的事,等他回來再說吧!」

  一句話將林久治郎擋了回去。直到兩個星期以後,方又見面——那天是張學良受東三省省議會聯合會,一致推舉為東三省保安總司令新職就任之日,林久治郎特地前來道賀。

  「我們已看到了貴總司令南北息爭言和的通電。不知道你跟南京政府有聯絡沒有?」

  「尚無聯絡。」

  「聽說閻錫山派了代表來,勸閣下接受南京政府的職位,是嗎?」

  「什麼職位?」張學良又說:「你弄錯了!于珍、邢士廉是回來歸隊。」

  「南京政府具有共產主義色彩,地位亦尚未穩定,東北並沒有與之聯繫的必要。而且,」林久治郎意味深長地說:「閣下亦宜在培養基礎上下點工夫。」

  國民黨原來容共,而張作霖則視共產主義為洪水猛獸,封華俄道勝銀行,搜查俄國使館,逮捕中國共產黨人。

  蔣介石及一班國民黨元老,原來便已對客共一舉,不以為然;由於受張作霖的堅決反共態度,認為容共為南北統一的一大障礙,因而決定反共清黨。張作霖這次願意交出政權,就是認同清黨以後的國民黨的一種表示。張學良認為東北服從中央,至少在他個人無悖于老父的素志,只是此事尚待民意公決,不必與林久治郎爭辯,妄言妄聽,一笑而已。

  倒是最後一句話,張學良頗有警惕,而且覺得林久治郎是善意的忠告。在內部,東北上下一致,全體擁護;但在外面,亦就是日本方面,軍閥、政府甚至張家的顧問,對於誰應繼承張作霖,有不同的意見,松井七夫看中楊宇霆;齊騰恒看中張作相;河本大作看中張景惠。主張維持張學良的,只有一個奉天特務機關長秦真次,不過日本政府大致的看法,眼前一動不如一靜;張學良的地位,眼前還不致受到威脅,長此以往,就很難說了。

  由於有這樣的警覺,張學良深感如何在外交上解除來自日本的壓力,應該是他今後需要格外著力的問題。

  痛定思痛,張學良很想找出父難的真相。家人及親信僚屬,私下談論,都懷疑楊宇霆、常蔭槐及町野武馬等少數人,事先已有所聞。町野武馬事先曾有建議,專車最好在白晝行駛,而且自願同行,但到了天津就下車了;與張作霖同歲的町野武馬,雖有軍籍,但跟日本陸軍的關係不深,自從三任共九年任期滿後,改充張作霖的私人顧問,每年從五夫人手中領取交際費三萬元,到日本活動的物件,大致是財界、滿鐵及「玄洋社」——「黑龍會」的重要人物;在軍界,常接觸的只有一個影響力不大的上原勇作元帥。町野武馬由於跟關東軍的關係不深,不可能參預密謀,但卻可能從其他方面得知消息,只不敢公然明言而已。

  最可疑的是常蔭槐,偏偏會在皇姑屯前面一站下車;可能連出事的地點,都已前知,但沒有證據,無奈其何。

  但真相終於漸漸揭露了。原來當六月四日出事以後,有個浴室老闆,偶爾去看熱鬧;發現其中兩具屍體,就是前一天深夜,由劉戴明帶來的三個客人中的兩個。像這種身分的人,常是日本憲兵的「線民」,他們向瀋陽憲兵隊密報。使得張作霖死於關東軍之手的消息,因而流傳于東京政要之間。

  不久,東京的鐵道大臣小川平吉,接到他的一個朋友工藤三郎的申訴,評他的親戚安達隆盛,受河本大作之托,找到劉戴明為他「辦事」,言明酬金兩萬日元,但只付了一千元的定金以外,事後對餘款概不認帳,使得他很難對劉戴明交代。如果出了什麼糾紛,安達隆盛表示不負責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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