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徐老虎與白寡婦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七


  「怎麼樣?」

  「你的話不假。」徐老虎說,「虧得你早告訴我。」

  「那麼,你預備作何處置呢?」

  「冤有頭債有主。無非討個公道。」

  「你要想到一句話:投鼠忌器!」

  「不要緊!」徐老虎搖搖頭。

  「寶山,」桂老四面色鄭重地提示:「你答應過我的話,不會忘記吧?」

  「不會!我一定跟你商量。」

  「好!有你這句話就夠了。」

  這時有夥計端來一個大託盤,上面是宵夜的酒菜,擺好檯面,桂老四揚手肅客。自己一手按帳台、一手按錢櫃,微微一撐,身子從錢櫃上躥到了食桌前面的一張大方凳上。趙仲華猝不及防,倒嚇一跳;及至看清楚了是怎麼回事,不由得脫口贊道:「桂老闆好身手。」

  「見笑,見笑!少了一條腿,只好學猴子躥來躥去。」說著,回頭喊道:「老周,不有無錫肉骨頭嗎?徐大爺最中意的,怎麼不拿來?」

  「喔,倒忘記掉了!」

  「不必!不必!」徐老虎阻攔著,「我今天胃口不好!」

  「拿來!」桂老四說,「反正小趙先生在。」

  將一大盤無錫肉骨頭端了來,徐老虎一塊都不吃;喝酒也只吃些花生豆腐乾之類,葷腥不動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趙仲華不免奇怪,「我記得你是無肉不食的。這鴨子很不壞啊!」

  「肉,從此跟我無緣了!」徐老虎苦笑著說。

  這句話越發令人不解,兩人都停了筷子看著,在等他作解釋。

  徐老虎在這種逼視的眼光之下,自不免感到窘迫。但亦沒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衷;只是話說出去就不回來了!如果做不到,不如不說。

  要考慮的就是這一點。他凝神靜想了一會;事實上再一次下定決心:「從此以後,我要吃長素了!」他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桂老四與趙仲華不約而同地問。

  其實這一問是多餘的。話一出口,便都想到了,自然是為了白寡婦。不過他們只知道為她長齋;卻不知道為她何以要長齋?

  「徐大哥,」趙仲華率直地問說,「你這算什麼呢?是報答表姊?要報答也不必這樣。」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那麼,」桂老四問道,「是懺悔宿業?」

  這句話文了一點,徐老虎不懂;所以也搖搖頭。

  「還是為了白五嫂好早早超生,你吃長素等於替她做功德。」

  「也不是!」

  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;是為了什麼?趙仲華真個困擾了。

  「好了,」他說,「徐大哥請你自己說吧!」

  「我是自己罰自己。」徐老虎慢吞吞地答說:「你知道的,我沒有肉吃不下飯;我就不吃肉!」

  話只說了一半,不過趙仲華已懂了他的意思;他這樣自虐,為的是減少他精神上的痛苦。

  「我勸你再想一想。」桂老四挾一塊無錫肉骨頭放入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說,「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。照我想,吃長素就像寡婦守節那樣,難熬得很。」

  桂老四的口才本來不錯,這幾句話聽來卻有些刺耳。徐老虎不作聲;趙仲華心想,這個譬喻不甚恰當,因為他聽人說過,素食已成習慣的人,聞見葷腥味道會作嘔,與寡婦守節,難耐寂寞長夜是兩回事。

  不過,有個理由可以勸他,「徐大哥,」他說,「吃長素你身子會吃虧。表姊如果知道你這樣子,一定不贊成。」

  「現在也顧不得她了,只好顧我自己。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令人無法再勸。桂老四向趙仲華使個眼色,意思是不必再勸;因為越勸就越認真,也就不容易挽回了。

  「你們慢慢吃吧!」徐老虎起身說道,「我想到池子裡泡一泡,找個人替我渾身捏一捏。」

  於是桂老四找人來將徐老虎帶去洗澡;不一會聽得劈劈拍拍搥背的聲音;等趙仲華吃完宵夜去看,徐老虎已經睡得很沉了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一早,趙仲華突然從夢中驚醒;急急張眼四顧,只見徐老虎還睡在那裡,一顆心才能放下——他是在夢裡頭突然想到,倘或徐老虎早就到了法華庵,事情就不妙了。

  既已驚醒,不必再睡;起身漱洗,喝著茶等徐老虎醒來。

  經過一夜的熟睡,徐老虎的精神已恢復了大半,心境顯得比較平和。趙仲華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時機,見此光景,自然不肯放過;但覺得在跟他談判以前,最好拉桂老四做個幫手,這得先跟他打個招呼,免得接不上頭。

  這時桂老四已來請了,到得櫃房裡,只見擺了一桌子的點心;因為桂老四缺一條腿,上茶館不方便,所以在家招待。

  「點心都冷了,不中吃。」桂老四說道:「茶是好的,六安瓜片。」說著親自執壺替客人倒茶。趙仲華耳濡目染,也懂了江湖上的好些門道;看他斟茶的手法,知道他是「清洪兩門抱」。

  「茶好!」徐老虎喝了一口,看著點心;其中有素包子,而桂老四故意不指明,只向趙仲華使個眼色,意思是如果徐老虎吃了肉包子而不作聲,大家也不必說破,將計就計,就算讓他開了葷了。

  趙仲華自能會意,也覺得有趣;看徐老虎對那些蒸食看了半天,挾起一隻蒸餃送入口中;他趕緊也挾了一隻去嘗,希望是菜肉餡兒的,結果卻失望了,入口一股麻油的味道,不用咀嚼便知是素餡。

  先談談昨晚上睡得好不好;又談談桂老四的買賣,等將點心收好了去,只是喝茶時,趙仲華開口了。

  「桂四哥,」他說,「我講件事,倒要請教你,看我做錯了沒有?」

  「不敢,不敢!請講。」

  趙仲華先看著徐老虎問:「荷姑的事,桂四哥知道的吧?」

  「知道,知道。」桂老四搶著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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