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徐老虎與白寡婦 | 上頁 下頁
九八


  白寡婦自己也怕!在她看,世界上只有兩件事,充不得英雄好漢,一件是喝進去的酒;一件是流出來的眼淚,都是不能勉強的事。她平心自問,實在沒有見了徐老虎不會流淚的把握;同時也沒有把握,說徐老虎見了她,也不會掉淚。

  果然如此,辛辛苦苦培養起來的一點面子,必定撕破;而且別人談到這件事,也一定會牽連到死去的丈夫。何苦來哉?

  於是,她斷然決然地說:「不必多此一舉了!」而且她還說明了拒絕的理由:「見了面一定會弄得很難看!對那個都沒有好處。」

  趙仲華知道她的性情,輕易不作決定;作了決定,便無更改,勸也無用。不過有一點,卻不能不告訴她。

  「李振標的意思,是想表姊交代徐大哥兩句話:既然已經投誠了,就要好好做下去!李振標說,這話只有表姊交代他才有用。」

  「怎麼?寶山莫非有什麼不大服貼的情形?」

  「那可不知道了。不過,我看沒有什麼。」

  白寡婦沉吟了一會說:「李振標說這話,一定有緣故的。這話我當然要交代他;不過不一定非要當面跟他說不可!」

  「那麼,表姊是預備托那個轉告呢?」

  「等我想想,說不定托荷姑告訴他;就怕荷姑弄不清楚。」

  「要不要我去告訴他?」

  「不!」白寡婦說,「你說了,他一定會追問,這話從何而來?說不定就會多生是非。」

  這就是白寡婦心思細密之處,趙仲華暗暗佩服;「我懂了,我懂了!」他深深地點頭。

  「金妹好吧?」白寡婦信口問了一句。

  「喔,」趙仲華急忙答說:「他也來了,明天也要來看表姊。」

  既然來了,不讓她來探監,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事,白寡婦亦就不加攔阻,只說:「我也好想她們。你辦喜事的日子,定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應該早點辦!」白寡婦說,「你們年紀輕,不著急;也要想想五太爺,早點讓他抱外孫。」

  「再早也是過了年的事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在年裡辦?」白寡婦突然問道:「梁禿子不在這裡?」

  「他回去了!」趙仲華答說:「過兩天還要來的。」

  「那天來?」

  梁禿子是來幫著辦喪事,等他來時,必是白寡婦已將畢命;因此趙仲華只好反問一句:「表姊有事要他辦?」

  「是的!我要托他寫一封信,也是遺囑。」白寡婦平靜地說:「這封信不便托你寫。」

  她沒有說理由;不過趙仲華可以想像得到,這封信——遺囑之中,必有牽涉到他的話,所以不便讓當事人來寫。因而點點頭說:「今天我就寫信給他;明天到南京;後天一早來看表姊。」

  「這樣最好。」白寡婦又換了個話題,「荷姑的那個孩子乖不乖?」

  「你是說你的兒子?很乖。」

  「喔,」白寡婦愉悅地笑了,「像不像寶山?」

  「我看不出來。」趙仲華很用心地想了一下,「耳朵似乎有點像,你看了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真想這個時候就抱一抱。」

  「今天可來不及了。我明天一早就帶她們來。」

  「好!你就回去吧!」白寡婦叮囑,「不要忘記,打鎖片。」

  為了她一再叮囑,趙仲華一出上元縣監獄,就先到銀樓去買了一副現成的,刻著「長命百歲」字樣的金鎖片;歸途經過「民信局」,借他們那裡的紙筆,寫了封信給梁禿子,特加「酒力」,關照民信局,務必以最快的方式,寄到揚州。

  回到祥源客棧,只見有好幾位堂客在;一見趙仲華,都趕著叫「妹夫」,原來這些堂客,都是孫五太爺的徒弟的內眷。不怕生的居多,而且多半健談,有的跟趙仲華侃侃而談,有的向金妹不斷誇獎趙仲華。鬧哄哄亂了好一會,爭著要邀他們到家吃飯;而金妹抱定主張,那裡也不去,說是有白寡婦的正事要辦;結果居然將那班堂客打發得一個不剩。

  「好了!」金妹向一直不大開口的荷姑說,「這下可清靜了。」

  「你看,慰慈,」趙仲華把金鎖片取出來,掛在孩子脖子上,「你娘替你買的見面禮。」

  由此開始,一面逗孩子,一面談探監的情形。吃完晚飯,又談第二天去看白寡婦該當注意些什麼?最要緊的,當然是能讓孩子討她的歡喜;這是連荷姑都知道的。

  其次是荷姑跟白寡婦認姊妹,「應該有些什麼規矩?」她說:「先要弄清楚;不要鬧笑話。」

  「照規矩要一起磕頭換帖,按長幼見禮、請客。如今當然一切從權,改個稱呼就可以了。」金妹說道,「為人原是一片心,不在形式上頭。」

  「對!出在一片心。」趙仲華又說:「早點睡吧,明天一大早就得動身。」

  於是分別歸寢,趙仲華倒是頭一著枕,便已入夢;在北面同住一間屋的金妹與荷姑,卻是輾轉反側,怎麼樣也睡不著。她們有個同樣的感覺;白寡婦關在監獄裡不知是什麼樣子?又想看,又怕看,就是這一份矛盾的心情,攪得他們六神不安。

  當然,此外還有各人的心事;尤其是荷姑,對於一個從未謀面的婦人,而且曾成為對立的情敵,一旦結成姊妹,且要將唯一的愛子過繼在她名下,這個轉變太快、太大,她的心理還不能適應,總覺得在什麼地方還有不妥似的,放不下心。

  * * *

  到得上元縣監獄,已經十點半鐘了。不過倒是這個時候,因為探監常是一大早;此刻差不多都已散盡了,王大嬸才能騰出工夫來好好照料。

  由於徐逢生已將紅包俵散,雖然數目不多,意思總算到了,所以王大嬸格外熱心,騰出她的屋子來,還備了茶和果碟子招待——當然,她也知道,這不會是白費的。

  「兩位請坐!」王大嬸特別向金妹致意,「孫小姐,你們老太爺我也見過的。真正老輩英雄。他老人家好?」

  「託福,託福!」金妹答說,「王大嬸,敘起來都不是外人,我表姊多承你照應感激不盡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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