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徐老虎與白寡婦 | 上頁 下頁
九一


  「我們商量商量,如今急著要做的是那幾件事?」孫五太爺說,「講完了,分頭去辦!」

  接下來再看吳二浪子的信,洋洋灑灑一大篇,八行箋寫了十二張之多,先敘旅途的情況,次述到京以後,父子相聚;他父親看著兒子改邪歸正,十分高興,因此對於白寡婦一案,亦願從中幫忙。同時他也找到了朱三太爺的「侄子」;待他非常客氣,親自到京,設了一桌盛筵,為他引見了兩個刑部很有勢力的當辦。都說「揚州三老」,在他們亦是久已仰慕,只要跟三老有關的事,無不竭力效勞。但公事是公事,必須兩江總督衙門,先為白寡婦留下開脫的餘地,他們才好著力。

  「總之,」吳二浪子在信裡這樣寫道:「此事進行之順利,出乎弟之意外。方在竊喜之際,不意晴天霹靂。閱邸鈔忽有澈查此案之上諭。經托刑部新識之友打聽,方知為梁督老爺,受人指使所為。功敗垂成,為之扼腕。」

  「說起來也不必太難過。」朱三太爺接口說道:「當初原是這麼打算的,白五嫂拿她的一條性命,換來保全大家。如今也仍是這個樣子,沒有變過!這,這在古書上有兩句話,我聽人說過的。」他笑笑又說,「我來講古書,豈不是笑話?」

  「有的!」趙仲華說:「這叫求仁得仁!」

  「對,對!求仁得仁。」

  徐老虎也在書場中,聽講過這句成語;心想:白寡婦固然求仁得仁;但情形本來不是如此!已可死裡逃生了,忽然讓人在背後放了一枝冷箭,此仇不報,不能甘心。

  ***

  兩江總督衙門的西花廳,這天夜裡燈火輝煌;伺候的官員差役,總有二、三十,都在竊竊私議,不知道總督提審白寡婦以後,會作何處置?

  白寡婦早已提到。依舊家常衣衫,頭臉整齊,不像個犯婦;對人笑臉相迎,不像過堂,倒像來作客。因此吸引了許多人來看熱鬧;只是總督的體制尊嚴,不敢公然露面,躲躲藏藏地閃現在山叢、假山之間。

  劉坤一卻遲遲不見露面,說的是晚飯以後,花廳伺候;而在他吃晚飯時,已經比平常人家至少晚了兩個鐘頭,已是鐘打九下;飯後還要「過癮」——他的煙癮痼疾,是連朝廷都知道;一躺到煙場,又非一兩個鐘頭,不能起身。

  因此直到午夜子時,方始由角門中踱了出來,營務處總辦劉文蘭,首府首縣都在伺候,行過了禮;劉坤一問道:「白巧珠帶來了?」

  「是!」首縣答說,「已經帶到。」

  「這件案子,非比尋常緝私案件,關係地方治安,比國家監課,更為重要。本部堂向以保境安民,為施政的圭臬;所以親自提問。有勞貴府、貴縣陪審;如果有該問而未問到的,請兩位提醒我!」

  首府、首縣心理都很明白,陪總督問案,固是很有面子的事,但實際上只是配在那裡聽聽,並無開口問案之權;若有意見只能向總督提出,無非為他做個耳目而已。

  於是總督在正中匟床上落坐;兩邊擺兩張椅子,上首是首府,下手是首縣,匟床旁邊,挨著劉坤一另設一張凳子,是劉文蘭的坐處。

  「帶上來吧!」

  「是!」江寧縣值堂的差役,齊聲答應。

  「慢著!」劉坤一緊接著說:「好好兒的,別張牙舞爪!」

  原來花廳問案,雖不喊「堂威」;但為了威脅犯人心理,仍有各種嚇唬犯人的方法,所以劉坤一這樣關照。

  其實,這關照是多餘的,因為白寡婦本就特蒙禮遇,只見上元縣的差役上前很親切地說:「白五嫂,你請上去吧!制台特為關照,要客氣,不要緊的!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

  「跪的墊子,特為加厚。」那差役又關照:「多磕頭,少說話!」

  「是的,我知道。」

  「不過,白五嫂,有個過節,不能不做一做——」

  那差役歉然地不能畢其詞;白寡婦卻很明白,趕緊答說:「朝廷的王法,不能不受;跟大哥你不相干!來、來,拿來。」

  於是用副極輕的手銬銬上她的雙腕;那差役一手牽鐵鍊,一手往後,還怕手銬太重,會傷了她的皮膚,替她將手銬托住。

  等一進花廳,到得墊子前面跪下;那差役亦屈一腿朝上回稟:「帶到犯婦白巧珠一名。」

  於是白寡婦磕頭說道:「巧婦白巧珠叩見大人。」

  「白巧珠。」劉坤一說,「你抬起頭來!」

  「是!」白寡婦把頭抬了起來;自不免有些窘,所以眼皮仍舊垂著。

  「看你這個婆娘,不像是會殺人的樣子。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犯婦從來沒有殺過人。」

  「你部下呢?」劉坤一問,「不能說沒有殺過人?」

  「是!不過都是情勢逼在那裡,不能不動手。誤傷是有的,絕不是存心要殺人。」白寡婦緊接著說,「不過,不管是不是誤傷,該我來算帳。」

  「你倒很有擔當。我問你,你部下有多少人?」

  「沒有仔細算過。」白寡婦從容不迫地答道,「說起來也不能算部下,都是為了混一口飯吃,大家合在一起做生意,好有個照應。」

  「你們做的生意是犯法的!你知道嗎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知道了還要做,不是明知故犯?」

  「大人明見!上有老,下有小,一家人要養命活口;刀頭上舐血,心驚肉跳,也只好硬著頭皮去做。」

  「兩位聽聽她這話!」劉坤一向左右陪審的府縣說道:「我們職司民牧,細民的生計,實在不能不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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