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徐老虎與白寡婦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「慢慢!」金妹打斷她的話問,「頭兩個字我就聽不懂。」

  「乾坤的坤,造化的造。」

  「原來是寫女人的八字。」金妹擱筆問道:「那個的八字?」

  「你不要管!」白寡婦唸道:「光緒五年九月初九午時生。」

  這就是金妹的八字,她更不肯寫了;率直說道:「我不寫!」

  「怕什麼?算命先生又不曉得是你的筆跡。」

  這話也不錯;金妹遲疑了一會,畢竟還是寫了。白寡婦接到手中,轉入後房;金妹不便跟了進去。等不多久,只見她回來時,手上已多了一個荷包;正是她送白寡婦的。

  「我把你的針線,讓小趙看看;也好教她曉得,你不光是生得美!」

  金妹知道她的用意,原想攔阻;但為她這麼一恭維,便不忍掃她的興了。

  「仲華,你看看人家這雙手巧不巧?」

  趙仲華看到荷包,眼前一亮;手伸出去,發覺拈過瓦子,指頭不大乾淨,便從袖子裏抽出雪白的一方機紡手絹,使勁地擦了又擦。方始將荷包接過來,湊在亮處,細細觀賞。

  「繡的實在精緻!」趙仲華情不自禁地,「這個荷包帶出來,就出風頭了!」

  白寡婦微笑著轉臉過去,看金妹矜持地沒有什麼表情;認為她已聽出趙仲華的絃外之音,而並不反對。

  於是她問:「你想不想出這個風頭?」

  「怎麼不想?」

  「那好!」白寡婦說:「我借你帶幾天,讓你好到朋友面前誇一誇嘴。」

  趙仲華確是很喜歡這個荷包;而且他也很需要這樣一個荷包,用來裝乾檳榔、紫金錠之類的東西,遇到人多氣味惡濁的地方,打開這個荷包,拈一塊解穢辟邪的丹丸放入口中,既方便,又神氣,不是很有意味的一件事?

  因此,他笑容滿面,不斷地說:「謝謝,謝謝!」

  「不光是要謝我!」

  「自然要謝孫小姐。」趙仲華很快地接口,「孫小姐的工夫,揚州只怕是第一了。」

  「趙二爺,」金妹高興在心裏,口中卻不知該道謝,還是謙虛,只說了句:「真是!」

  「我倒不是亂恭維。」趙仲華說,「繡花兩處地方最有名,一處是湖南,叫湘繡;一處是蘇州,叫蘇繡;揚州如果像孫小姐這樣的好手多幾個,照樣也可以打出一塊金字招牌,叫揚繡。」

  這卻不是說笑話;而金妹又是有志氣,有心胸的人,覺得趙仲華的說法,很合胃口,不由得便正著臉色,深深點頭。

  「可惜,揚州的風氣不好!」趙仲華感嘆地吟著,「『千家養女先教曲,十里栽花算種田』」。

  「這是兩句詩,」白寡婦問,「你做的?」

  揚州提起鄭板橋,婦孺皆知;墨跡流傳,亦很普遍。趙仲華所指的粉壁上,便懸著一幅鄭板橋的橫披四個字:「難得糊塗。」

  「你也不要把揚州的女人,說得一文不值。」白寡婦說,「照我看——」

 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趙仲華趕緊表示歉意;而且不安地望著金妹,怕他的那句話會惹起她的不快,「我是亂說的。」

  「亂說倒也不是亂說。」金妹似乎也有感慨,「不過揚州的風氣不好,不能怪女人。」

  「是,是!應該怪男人。」趙仲華完全是將順的語氣。

  見此光景,白寡婦有些好笑;也有些警覺,自己再不抽身,就是不知趣了。

  「你們談談,我可是真的要到廚房裏去了。」

  等她一走,兩個人都覺得有些窘迫。金妹只好拈起一把瓜子,慢慢磕著;趙仲華便又去觀賞那隻荷包,打開來想看是什麼料子的襯裏,不料發現一張紅紙。

  金妹眼尖,看出那張紅紙上,就寫著自己所寫的出生年月日;心想要回來卻開不得口。

  這時趙仲華已將紅紙取了出來,入眼想說:「是那個的八字?」話到口邊,驀然省悟,便縮住了。

  結果是趙仲華將那張紅紙仍舊塞入荷包;而且將荷包繫在腰帶上。這些情形,為在窗外悄悄窺視的白寡婦看得清清楚楚——八字名為「庚帖」,是定婚的一樣主要憑證;白寡婦特意讓金妹親筆書寫,間接交付趙仲華,猶似乎經過媒人的手,將對方女家的八字交與男家。如今一個默許、一個默受,大事已定!當初以為必有曲折的一樁婚姻,竟在片刻之間成功;而且看來相當美滿。白寡婦自己想想,都覺得很得意。

  到得廚房,想想還是不能放心,也許趙仲華明知其事,只是不便當面將八字退還。不如當面問個明白。

  於是她關照蓮子:「你去請表少爺來,說我有句話跟他說。你就在那裏陪陪孫小姐;等表少爺回去了再進來。」

  蓮子答應著去了;不多一會,只見趙仲華瀟瀟灑灑地來到廚房,未曾進門,先就大聲說道:「好香的火腿!」說完,還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幾下。

  「你今天的口福不錯。雲南宣威腿,難得吃到。蘇州人說:『吃飽勿忘種田人』;你吃火腿,也不要忘了送火腿的人。」

  「是那個送的?」

  白寡婦不答他這話;只看著他的腰際說:「你倒已將荷包帶上了?」

  「是啊!」趙仲華低頭看了一下,「很漂亮,是不是?」

  「你把荷包打開來看過沒有?」

  「對了!」趙仲華似乎被提醒了,『表姊,我正要問你,這是怎麼回事?』

  「你問我,我還要問你吶!」白寡婦放下廚刀,一面用圍裙擦手,一面說道:「字是她親筆寫的;當著她的面交了給你。現在要等你的回話了。」

  「我老早說過,一切都請你做主;你說好就好!」

  這是已經答應了,但白寡婦覺得還不夠,「話不是這麼說!我說好沒用;你們做夫妻是一輩子的事。」她緊接著說:「這要你自己情願;自己看中,趁現在還沒有正式下庚帖以前,你自己說一句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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