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徐老虎與白寡婦 | 上頁 下頁
二九


  他望見的是白寡婦的背影,一條長長的辮子,拖到腰下——原來每天清晨,會有人來替她梳頭;只為前一天便已約好,這天來替她洗頭,費時較多,改在下午來。所以白寡婦起床之後,自己草草梳了一條辮子。趙仲華到此時方始發覺;頓時勾起了回憶,彷佛時光倒流,一下子回到他十一歲那年了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

  趙仲華突然警覺,抬眼看時,白寡婦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廳來的,自己竟未發覺;想定定神,拋卻記憶,誰知竟辦不到。這也因為眼前的表姊,雖已出嫁,而且守了寡;但除了豐腴圓潤,更令人愛慕以外,模樣兒跟記憶完全相同之故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我老遠就看見你眼睛發直,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想得有趣,一直在笑。」白寡婦問,「莫非我進來,你都不曾看到?」

  趙仲華不答,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;頭自然也低了下去,這使得白寡婦大為好奇,更要追問了。

  「你說呀!到底什麼事想得好笑?」

  「我是忽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件事,那年,」趙仲華的眼神忽又變了,罩著朦朦朧朧的一層光,「我十一歲,表姊應該是十五歲,也梳這麼長一條辮子;不過,那時候頭髮沒有這麼多。」

  白寡婦有七分詫異,三分驚疑;倒不是因為他忽然記起往事,而是他敘述回憶的那種難以索解的神色。由於有此感覺,便不願接話;要看他自言自語似地再說些什麼?

  「有一天,」趙仲華突然轉臉問道:「表姊,你記不記得?」

  「記得什麼?沒頭沒腦地,教我怎麼說。」

  「有一天——」

  趙仲華談他此刻所想到的「一天」——他從小父母雙亡,由寡嬸撫養,他那嬸母待他不算太壞,只是從未生育過,不懂得孩子所需要的是什麼;而且好鬥葉子牌,經常不在家,往往留下食物,托鄰居照看照看,便一去到晚才回來。趙仲華從小很懂事,一個人會看家,但形單影隻,心裡總是有淒淒涼涼的,自己都不能分辨的一種滿懷委屈的感覺。

  有一天下雨,從私墊裡踩著一雙稀濕的鞋子回家;冰清鬼冷,又饑又渴,心裡只是想哭。就這時候,十五歲的表姊,打著一把傘,曳著一條長辮子來了。

  她是在回家途中經過,偶而想到,來看看她的這個遠房舅母——趙仲華的寡嬸;見此光景,當然不會坐視。為他找出乾淨衣服鞋襪,幫著他換好,然後又在廚房裡找出一筒掛麵,兩個雞蛋,替他煮了一碗面,看他吃完,又陪他說了些閒話,方始離去。

  這麼一件小事,白寡婦完全記不得了;「好像有那麼一回事。」她說,「你倒還沒有忘記。」

  「我怎麼會忘記。一個人總有幾件事是一生都忘不掉的。表姊——」

  趙仲華突然頓住了,胸脯起伏著,似乎在心跳氣喘;而那雙眼中,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,在悵惘之中含著無限的愛慕。

  白寡婦大吃一驚!一時心湖激蕩,不辨是何滋味?「原來,原來——」她怔怔地望著趙仲華無法畢其詞了。

  「表姊!」趙仲華低著頭說,「我自己知道,我不該有那種想法;所以十幾年以來,我從不敢在你面前透露。」

  白寡婦不作聲,閉一閉眼,按捺住激動的心情,歎口氣說︰「我真沒有想到。不過,不知道也好。事情過去了;也說過了,拿它拋開吧!」

  趙仲華不知道怎麼回話?只是在想,她那句「不知道也好」,是什麼意思?

  在他低徊癡迷於往事之際,白寡婦卻很快地收拾起零亂的心境,歸於沉著。這因為一方面是體驗不同,她只覺得他這個表弟十來年默戀深情,十分可感,但這份感情的衝擊力量雖大,畢竟未曾生根,所以可用定力驅遣;一方面是想起眼前有許多棘手的大事要辦,頓覺此時此地來談這些往事是可笑的。

  也因為如此,她覺得有規勸趙仲華的必要。「表弟,你不要傻了!鏡花水月的空想頭,早早丟開;應該在怎麼樣成家立業上頭多用點腦筋。」她故意繃緊了臉說,「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,還有這種小孩子的想法,說出去人家會笑的!」

  「我不會說出去,我的想法只在我心裡;今天也是看見表姊梳了辮子,想起當時的情形,一時忍不住,才說了出來。不然,我連你面前都不會透露。表姊,你放心好了,我這話決不會對人說,也不會做出什麼你心煩的事來。反正我自己的心事,我自己知道。」

  這種近乎怨艾的話,如果是五年前新寡之時,一定會打入她的心坎;此時卻只能硬起心腸來,一笑置之。「好了,我們不談這件事。」她問︰「談談你的正經好不好?」

  什麼是正經?趙仲華在心裡起反感,卻不便現諸形色,只是默默地點一點頭。

  「這兩年我想過好幾回,打算請你來幫忙;總覺得這碗飯不是你吃得下的。如今寶山跟你說了,你也答應他了,而且衙門裡的差使已經辭掉,我不能不管。讓你到鹽棧管帳,比在十二圩,情形大不相同;不過,也不能說一點都不會有麻煩,全在你自己當心。張老好人很穩重,經得事多,你要服他。」白寡婦又說︰「表弟,你要是真心幫我,你就要聽我這句話。」

  「嗯!我一定聽。」

  「好!這我可以放心了!」

  白寡婦留下趙仲華,本來是要談兩件事,鹽棧以外,還有他的親事。不過瞭解了他此刻的心境,就跟他談仙女下凡,他亦未見得有興趣;何況他對孫金妹本有成見?因此她決定只談到這裡為止。

  趙仲華的心情不大穩定,希望找個清靜的地方,先好好去想一想。既然白寡婦沒有話,他也就告辭了;不過,臨走時覺得有句話,還是不能不說。

  「張書辦今天一早來看過我了。」

  「喔,」白寡婦問道:「他怎麼說?」

  「他問我,為了什麼,要辭掉差使?我說我想改行做生意。他又告訴我,說你到孫五太爺那裡去過了。」

  「張書辦還說了些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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