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徐老虎與白寡婦 | 上頁 下頁


  這是指營務處總辦劉文蘭;「還沒有。」李振標答說,「沐恩一進城,先到大師這裡稟到。」

  「你回頭就去看他。他會告訴你,該怎麼辦。」劉坤一又說:「緝捕營這幾年紀律廢弛,糟糕得很;你去了要切切實實整頓。如果軍火不足,我總儘量想法子批給你就是!」說罷,就端碗送客了。

  李振標不敢怠慢,辭出總督衙門,先回客棧,取銀子補了門包;隨即就去拜訪劉文蘭。名帖及閘包一起送了進去;門房擋駕,原來劉文蘭不在家。門房要了他的位址,表示主人一回家,就會去回拜。

  由於劉坤一的交代,李振標知道此來最要緊的一件事,是跟劉文蘭會面。怕他到客棧回拜時撲個空,于公於私,皆覺不妥。所以他改變了計畫,不再去拜訪藩臬兩司,徑回客棧等。

  這家客棧在夫子廟的狀元境,字型大小叫做「三元」。秦淮河一溝臭水,但六朝豔跡,至今不替,得力於有一座貢院。每逢大比之年,舉子雲集,多就近在秦淮河兩岸借寓,富家公子以名妓香閨作臨陣磨槍之處;寒素的借住民房,論季付賃金;但最普通也最多的是,借寓客棧。

  此外兩江總督轄下,衙門眾多;尤其在洪楊之後,鹽務稍衰,厘金繼起,複有由洋務興起而新設的各種衙門,如製造局、銅元局等等,撈上個差使,幹個三兩年,油水即頗可觀,因而候補在南京多如過江之鯽;名為候補,實為候差。一候年把,不足為奇;但天天抱著希望,就天天以為一身如寄,隨時可以捧檄到差,所以夫子廟的客棧,即非鄉試的年分,亦不愁沒有客人來住。三元客棧就住兩個候補道;十來個候補知縣;其中有一個就住在李振標間壁。

  此人名叫秦典林,一張嘴能講,一雙腳肯跑;雖然捐班,卻也是秀才出身,在文酒應酬的場合中,聯個句,對個對子還不致於出醜。在候補官兒中,亦算是小有才的人物。無奈時運不濟,那怕逢三、六、九兩司「上院」,一早去「站班」侍候,從不脫空,卻始終未能邀得上憲一盼。困守「三元」,半年有餘,一籌莫展。

  話雖如此,他並不氣餒;而且遇事留心,從不肯放棄任何搭線拉關係的機會。所以李振標一到,他就注意了——三元客棧的掌櫃孫德貴,是李振標的舊部;老長官惠臨,而且又在脫運交運之際,當然特別巴結。這些情形看在秦典林眼裡,當然會記在心上,因此,當李振標初赴督轅時,秦典林就忙著去打聽他的底細;第一個找到孫德貴。在這位孫掌櫃,有此老長官,當然是件有面子而值得誇耀的事;所以秦典林一問,正觸在他的興致上,將李振標的來龍去脈,盡其所知都說了給秦典林聽。

  這就不必再去找人了!秦典林心裡在想,總督的習慣,他打聽得很清楚;凡是他看重而遠來的客人,身分高的,下帖子請吃飯;次一等的,送席酒菜。照李振標的情形看,總督大概會派戈什哈送菜來;「上門不見土地」就煞風景了!不如自己守在這裡,替他招呼招呼;或者有客來拜,亦可代為應付。

  想停當了,先穿戴起來;出客的長衫、馬褂都還算整齊,就是那雙靴子,大腳趾所撐的部位,破了一個洞,露白不雅。略想一想,有了計較,磨得濃濃的墨;拿筆蘸飽了,周圍一塗,居然遮掩了那個破洞,心中十分得意,便捧著一管水煙袋,一面在院子裡守候;一面在肚子裡盤算。

  方步踱倦了,正想回自己屋裡坐一會;難得牆外有個北方口音的大嗓門在問:「有位揚州來的李老爺,住在那兒?」

  這不是在問李振標嗎?秦典林急忙趕了過去,一牆之隔,便是櫃房外面的院子,有個戴紅纓帽的壯漢,正與孫德貴在交談;一旁另有兩名夫子,地上擺著兩格大食盒,果然如自己所預料,是劉制台送菜來了。

  於是秦典林上前問道:「尊駕是總督衙門來的?」

  「是上元縣。」

  秦典林愣了一下,隨又問到:「是找揚州李振標李老爺?」

  「是的。我家大老爺有桌菜送李老爺。」

  秦典林心想,總督送菜是應酬;首縣送菜就是巴結。看來李振標著實有點苗頭,這個結交的機會,定不可錯過。

  這樣一想,便抖擻精神,善意張羅;「原來是上元縣!」他說,「你們鮑大老爺,是常在官廳見面的熟人。李老爺此刻看營務處劉大人去了;有要緊公事商量,得好一會才能回來。你把菜交在櫃上,我替李老爺寫回帖,好讓你交差。」

  他這一出面,恰好解決了一個難題。原來孫德貴的意思,也是讓差人將菜留下;那差人也同意了。可是孫德貴不能替李振標出回帖;對方認為無法交差,答應不下。如今有秦典林作主,僵局迎刃而解了。

  櫃房裡有現成的紅單帖;秦典林拿一張來,拈筆先寫「敬領盛饌一席」;抬頭正中寫個「謝」字;下麵署款:「愚弟李振標再拜」一旁再寫一行小字:「敬使白金四兩。」

  「老孫,櫃上替李三爺墊四兩銀子。」

  孫德貴略有遲疑,因為通常禮的角力,不過「什一之敬」;客氣點也不過稍加。送來的菜,名為一桌,卻非整桌,至多值個八兩銀子;開銷四兩銀子的腳力,似乎過分。

  秦典林看出他的心意;趕緊說道:「你別管!李三爺問起來,有我。李三爺跟鮑大爺的交情很厚,不能照常例辦的。」

  孫德貴詫異!秦典林是向自己打聽了,才知道有李振標這麼一個人;這會忽又說他跟上元縣縣官交情很厚,彷佛跟李振標相知有素,豈非怪事?不過,這也不必管它了;反正李振標決不會不認帳,就墊了再說。

  巧得很,打發上元縣的差人;秦典林剛回到自己屋裡,李振標便已回到客棧。孫德貴迎了上去;將上元縣送菜,秦典林代為應付的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。

  「這——」李振標稍有些困惑,「我跟上元縣鮑老太爺不認識啊!」

  「原來不認識;那麼,」孫德貴遲疑地,「秦老爺子擅作主張,不知道——」

  「不,不!」李振標急忙打斷,「那位秦老爺很幫忙!替我墊的銀子,記上我的帳。」

  見此光景,孫德貴方始釋然,「那是小事。」他問,「三爺,這桌菜是請幾位朋友一起來吃;還是轉送那一位?」

  「回頭告訴你。」李振標隨又問道:「那位秦老爺是怎麼個來歷?」

  「還不是候補!住了快半年了;我不好意思攆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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