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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
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白居易另外有首詩送關盼盼,說得更露骨了:『黃金不惜買蛾眉,揀得如花四五枝。歌舞教成心力盡,一朝身去不相隨。』」

  「豈有此理!」小鳳仙勃然變色,「教成歌舞,就應該身去相隨嗎?」

  小桃紅卻不解她的怒色和感慨,關心是的關盼盼。「當時怎麼樣?」她問,「關盼盼死了沒有呢?」

  「死了!絕食而死。在看到白居易的詩以後,未曾絕食以前,關盼盼有一番解釋。」金雲麓略略提高了聲音說,「關盼盼表示張尚書故世時,她不是不肯殉節,怕人說張尚書重色,所以有姬妾願意跟他一起死。這不是傷害了張尚書的名譽?」

  「真傻,」小桃紅撇一撇嘴,「虧他怎麼想出來的。」

  「我覺得關盼盼的想法很對。這樣愛惜張尚書的名譽,才是真正與張尚書好。」說著,金雲麓抬眼去看小鳳仙。

  小鳳仙默然。不吃東西,也不說話,只是低著頭,眨著眼,想自己的心事。

  直到飯罷,她才開口。「上海,我不去了。」她說,「蔡將軍是大人物,一舉一動,都有人注意。我去了不是不合適嗎?」

  「這有什麼關係,叫我就不在乎。」

  小桃紅一句話未完,金雲麓便輕聲喝阻:「你隨鳳姐自己拿主意。」

  「我的主意已經定了。」小鳳仙說——容顏慘澹,是一種出於絕望的豁達的神態。

  這是金雲麓求之不得的事。但此時卻有濃重的歉意,怔怔地望著小鳳仙,不知用什麼話來表達他的感覺。

  「人在世界上遇來遇去,都是一個緣字。你們是有緣分的,不要錯過!」小鳳仙默然說道,「我也要走了,只怕不能送你們的行。」

  「你,鳳姐!」小桃紅撫住她的手問,「你要到那裡去?」

  「我回湖北。我要換個地方,頂好拿從前的事都忘掉,一個人粗茶淡飯,安安穩穩過日子。」

  這是厭倦風塵的表示。只不知她是大澈大悟,還是有激使然?金雲麓無從究詰,也不須究詰了。

  ***

  蔡鍔是九月初由上海東渡的,先到神戶登岸,轉道福岡。一切都由他們日本士官同期同學蔣百里照料。

  經過福岡醫科大學病院醫師的會診,獲得了一致的結論:蔡鍔的病,只是拖延時日而已。在世之日的多寡,要看病人的心境而定。

  不幸的是,蔡鍔的心境,怎麼樣也好不起來。袁世凱雖已倒了下去,而北洋的勢力猶在。爭權奪利的現象,層出不窮,政局是越來越糟糕了。

  蔣百里怕他煩心,曾經叮囑護士,不讓他看報。然而無用,蔡鍔是一個最不合作的病人,護士拗不過他,只有滿足他的要求。

  最使蔡鍔怔忡不安的是,軍閥割據之勢已成。中樞命令,不出國門。而府院交惡,卻方興未艾——內務總長孫洪伊與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,一個擁黎,一個擁段,為了爭權,竟敢在大廳廣眾之間,彼此對罵。於是徐世昌手下的要角徐世英,建議『請東海入京調停』,黎元洪與段祺瑞接納其言,專使赴河南輝縣迎請徐世昌到京來作和事老。

  府院之間,院有實權,而孫洪伊的權術又非徐樹錚之比,所以調停的結果,是孫洪伊吃了虧——孫洪伊先免職,徐樹錚再上辭呈,國務院秘書長由黎系大將張國淦繼任。其實徐樹錚隱居幕後,依舊操縱著國務院的一切。

  這是十一月二十日的事。十天以後選舉副總統,又出了一個大大意外,當選的不是段祺瑞,而是北洋三傑中的一「狗」馮國璋。

  副總統選舉,是由恢復國會以後的參眾兩院聯席會議票選,發出選票七百二十四張,開票結果,馮國璋以五百二十票當選。段系大失所望;各方面亦多表示深感意外。據日本記者採訪到的內幕消息,是參議院議長吳景濂,與段祺瑞不和,因而做了手腳,捧馮出山,對段報復。這一來可想而知,府院之爭以外,還將會有政府與國會之爭。

  這些對蔡鍔都是刺激,還不止於此,緊接著從上海來了一個消息:黃克強病歿。

  黃克強自二次革命失敗後,遠去美國。這年五月間方由日本回上海。黎元洪電邀黃克強入京,他認為時機還未到可有作為之時,拒絕了邀約,留在上海與孫總理策劃重興革命勢力。

  這年雙十節因為再建共和之故,上海的革命同志,準備假座味蓴園盛大慶祝。那知黃克強在這天早晨,突然口吐狂血,一暈幾絕,隨侍在側的長子一歐,趕緊扶住,延請德國醫生克禮診治,診斷病症是胃血管破裂,並無大礙。

  那知不然!從此以後,時時覺得胸膈之間,飽悶異常,到了十一月上旬,更發現有肝部腫大的徵候。病勢日重一日,到了選副總統那天下午五點鐘,忽然又吐血不止,經過急救,暫時止血。延至當夜兩點鐘,病勢反復,脈停氣絕。得年只有四十三歲。

  §二十九

  噩耗傳到日本,蔡鍔頓足哀呼,為國家痛惜人才,愁悶益增,病勢也就更重了。

  到了十一月八號,聽說福岡有日本製造的飛機的試飛,他一定要起床來看——這一看就像胡林翼當年看西洋輪船,鼓棹上駛,震驚不已,口吐鮮血一樣。當時就覺得天旋地轉,支持不住。

  「我不行了。」他回頭對蔣百里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,「我不死於保衛國家,對外作戰的疆場上,死有餘憾——」

  「松坡,」蔣百里搶著說道,「你正在英年,出語不可太頹唐!」

  「我自己知道。我也不會妄自菲薄,大限已到,強求無益。我死以後,必得薄葬。」

  「是。」蔣百里含淚答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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