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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七


  「邵平兄,你的話義正辭嚴,責備得不錯。不過,我實在很難,三海地方遼闊,他們要偷運,防不勝防。」徐邦傑又說,「加以還有郭世五從中搗鬼,這個人偷盜的本事,你是知道的。」

  黎澍只知道郭世五專替袁世凱辦庶務,他的劣跡,卻不甚清楚,因而問道:「郭世五如何善於偷盜?」

  「連此人的作風你都不知道?」徐邦傑想了一下,拿起桌上的一把小茶壺,「就拿這件事來說,你看,這把茶壺怎麼樣?」

  是一把仿乾隆窯的五彩茶壺,底上有「洪憲年制」的字樣,製作相當精美。黎澍依舊不解所謂,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徐邦傑。

  「這是唯一的『洪憲窯』,就是郭世五到景德鎮去監造的。燒得很不壞,是不是?你知道這把茶壺值多少錢?」

  「大不了一百塊錢。」

  「一百塊?十倍也不止。」

  「何至於如此?」黎澍答道,「總有個說法在內吧?」

  「對了。有個說法,」徐邦傑說,「去年秋天,他奉派當景德鎮監督,去燒洪憲窯。以仿古為名,將西苑各宮各殿瓷器的精品,選了好多,又串通小朝廷的內務府,到養心殿專藏宋、元名瓷的永壽宮,要了好多件。洪憲窯燒好,原來借去的那些名瓷,是久假不歸了。你想想看,照這樣算,這一窯瓷器該值多少錢?」

  「真是偷天換日的手段!」黎澍憤慨不絕,「這樣的人,就該抄家!」

  「他的家要真能抄,不知道會有多少國寶發現?」徐邦傑又說,「聽說三希堂的三希,倒有兩希在他手裡。」

  黎澍越發駭然——乾隆年間,得了晉朝琅琊王氏的三種真跡: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、王獻之的中秋帖、王珣的伯遠帖,高宗喜不可言,特為將養心殿前殿西暖閣的溫室,改名「三希堂」,珍藏這三種希世奇珍。但養心殿在大內,仍舊歸清室內務府管理,郭世五何能偷盜「三希」中的「兩希」?所盜的「兩希」,是那兩種王氏真跡?

  「這倒不是他偷盜來的,據說出了驚人的重價,由瑾太妃手裡買到的。」

  「那麼,是那兩本帖呢?」

  「是王獻之、王珣的兩本。」

  黎澍松了口氣。

  「三希」中以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,更為珍貴。乾隆在世之日,每逢瑞雪,一定要取此帖賞玩,題跋一次又一次,以致到後來竟找不到下筆的地方,連他自己都覺得題跋太多,有些不好意思了。而由此亦可以想見,高宗對這本帖是如何地重視。

  「總算不幸之中大幸。」黎澍問道,「邦傑兄,維護國家財產,你我都有責任,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消息?」

  「告訴老兄,亦無用處,能有什麼法子,防止偷盜?」

  「我想,」黎澍思索了一下答道,「我想回去報告黎大總統,或許會有辦法。」

  「這話也對。別人不能說話,黎大總統馬上要接收了,自然有權制止。」

  黎澍倒很熱心,回到東廠胡同,立即報告其事。黎元洪便找了隨從副官唐中寅來商量,決定先派人加強巡邏,監視公物私運。

  唐中寅辦事很負責,經常親自帶人巡邏,抓到偷盜私運的,留物放人,毫無通融,居然走私絕跡。但有風聲,到袁世凱出殯那天,會有大批公物,混在大出喪的行列中,運出新華門。因此唐中寅又秘密佈置,準備著到時候攔截。

  ***

  北京百姓所感興趣的是這些一家一姓的小事,而京外的通都大邑,所關心的是袁世凱死後的大局。

  段祺瑞只以為獨立各省所反對的是袁世凱,袁世凱一死,反對的理由不再存在,獨立當然會自動取消。誰知不然,取消獨立的只有三省,首先是陳樹藩,因為自稱為段祺瑞的門生,要捧老師的場,在黎元洪就職之日,通電宣佈取消獨立,同時推崇袁世凱為「不祧之祖、共戴之尊」,要求為袁世凱「國葬」,用意是在鞏固北洋的地位,也就是鞏固繼袁世凱為北洋領袖的段祺瑞的地位。

  同樣的,陳宧早就強烈暗示,反袁而不反北洋,現在當然也要支持北洋派掌握政權,所以緊跟在陳樹藩之後,宣佈四川取消獨立,一切「均聽中央處置」,藉以向段祺瑞作輸誠的表示。但是,段祺瑞並不領這個情——陳宧那通送袁世凱之命的電報中,親筆加上「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」這句話,變成弄巧成拙。段祺瑞認為陳宧「受恩深重」,而居然出以「袁氏個人」的字樣,忘恩負義,全無心肝。所以不但不領他的情,還在打算著,將陳宧調進京來,搞個「欲加之罪」,置之於「法」。

  第三個是廣東的龍濟光,用意跟陳樹藩相同,是示好于段祺瑞,希望保持祿位。段祺瑞對陳、龍二人倒是見情的,儘管報上譏刺陳樹藩請「國葬」袁世凱,可與明朝末年為魏忠賢建生祠「媲美」,段祺瑞仍舊明令發表,以陳樹藩為漢武將軍,督軍陝西軍務兼署巡按使。龍濟光則受到褒獎,說他「有世界眼光」。

  除此三省以外,再無接受中央勸告,取消獨立的省份,特別是西南的「軍務院」,大有與段內閣唱對臺戲之嫌,更使得段系人物如芒刺在背般不安。

  西南軍務院有個關鍵性的人物,就是已由兩廣回上海,而父喪未久的梁啟超。雖然有個被人指為「野性難馴」的「苗子」岑春煊,但岑春煊的複起,政治野心小,修怨之心強。當年假造他與康有為合攝的照片,進呈慈禧太后,以致于他失寵的蔡乃煌,命畢長堤,仇已報了一半。袁世凱一死,另一半的仇也解消了。應該如他通電中所發的誓:「項城夕退,春煊夕隱。倘懷取而代之之心,甘受天日明神之殛」,自動退出軍務院,不足為慮。

  梁啟超也曾有公開的表示:「本為文士,非有政才,投筆已乖本懷,藏山尚留絕業,皎然此志,無待自明」,而況熱孝在身,即有出山之心,亦非受官之時。不過問政是一回事,問事又是一回事,護國元勳蔡鍔是他的學生,而舉足重輕的陸榮廷又對他特別推重,這份影響力無論如何是不可忽視的。

  因此,段祺瑞特地在他身上下一番功夫,用黎元洪出面,慰唁喪父,邀他入京,情詞殷切。然而效果不大,梁啟超堅持他的六個條件作為撤銷軍務院的前提。這六個條件是:恢復舊約法;從速召集國會;懲辦帝制禍首;在南方的北軍撤還;廢除將軍、巡按官制;雙方要人在南京或武昌開善後會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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