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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聽這一說,郭泰祺放心了。「那麼,」他問,「副總統還走不走呢?」

  「我不走了。」

  「不走了?」

  「嗯,我不走了。」黎元洪答道,「我是副總統,叫我換了衣服鑽狗洞,豈不失了體統?」

  明明是為寵妾挾制,行動操之於婦人之手,不得自由,卻拿「鑽狗洞」做藉口來推,郭泰祺心裡想:真正是扶不起的劉阿斗。

  計畫既然並未說破,仍舊可以照行,至多日子更改而已。想想黎元洪的一生出處榮辱,密謀同仁的一片苦心,實在不忍付之東流,郭泰祺決定再勸一勸。

  「副總統,京裡危險得很,還是出京的好。」

  「我懶得動了。」黎元洪往椅子上一坐,「你們害怕,變只白鶴,飛回武昌黃鶴樓算了。」

  「是了!」郭泰祺說,「我把副總統的意思,告訴大家。」

  回到南橫街細說經過,相顧苦笑,默無一語。郭泰祺和汪彭年是原經手人,自然對日本方面,要有個交代,連夜找到井上一葉去看日本公使小幡。

  「好了!」小幡憤然作色,「大隈伯說得不錯,你們中國人再也不能共事的。」

  「黎菩薩」逃亡不成這件大事,總算由於「菩薩心腸」未曾出賣屬下,袁克定亦無從追究,只好不了了之。但是眾叛親離的局面,已漸漸形成,特別是周道如打來的密電,說胡鄂公已到南京,曾與馮國璋秘密會晤,益發使得袁克定懸心不已。

  ***

  胡鄂公出川以後的第一個目的地是漢口,第一個要聯絡的目標是督湘的「靖武將軍一等侯爵」湯薌銘。湯薌銘字鑄新,他的胞兄就是湯化龍,兄弟倆不但文武異途,而且湯薌銘嗜殺成性,有「屠戶」的惡名,實在不像一個執掌禮樂文教的教育部長的胞弟。

  話雖如此,湯薌銘對他這位老兄卻是相當尊敬的。湯化龍其時住在上海,從雲南起義後,不斷有電報打到湖南,勸他老弟獨立。湯薌銘一方面是長兄之命,一方面又覺得不忍反袁,所以相當苦惱。當胡鄂公的代表到達,密陳了來意,湯薌銘躊躇了好久,才答了句:「最好跟大家兄去談一談。」

  這就表示,將聽從湯化龍的決定,自是相當圓滿的一個結果。胡鄂公接得回音,一面派人到上海,一面專程到南京去遊說馮國璋。

  未見馮國璋,他先找到兩個人,一個是馮國璋的女婿,在他老丈人那裡當師長的陳之驥;一個是馮國璋的侄子馮家祜,由他們為胡鄂公先容,征得許可,方始要馮國璋見面。

  胡鄂公的禮貌很尊敬,口口聲聲以馮國璋為「上將軍」,稱陳宧為「二先生」,他說:「二先生唯上將軍的馬首是瞻,只要上將軍一通電報,二先生馬上宣佈獨立。」

  馮國璋心裡要倒袁,口中卻決不肯說倒袁。他覺得對袁世凱稱帝只表示冷漠的態度,便已足夠。大家可以放手去幹,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,他當然亦會加入倒袁的行列,此時卻還不便多說什麼。

  胡鄂公自然失望,卻未絕望,像這樣的事,原要下水磨工夫,才能成功。因而天天去看馮國璋,一連幾天,混得熟了,馮國璋到底有了幾句真心話。

  「項城不把自己人當自己人,專門信任一班狐群狗黨。他是完了,癩蛤蟆難過端午節。」接著便談袁世凱的來歷。

  不知是什麼人編出來的一套說法,從多爾袞到袁世凱,名為「西山十戾」。

  「十戾」是以十種動物作為十個人的象徵,或擬人品,或擬性格,或擬事蹟行誼,或擬生理特徵。如乾隆名將海蘭察之為「驢」,即是「潘驢鄧小閑」之「驢」。袁世凱五短身材而身軀肥壯,走路八字腳,所以擬之為癩蛤蟆。很多人相信而且散佈著一種傳說:袁世凱是癩蛤蟆投胎為人。

  馮國璋就是深信此一傳說的一個。他告訴胡鄂公說:「項城每天要午睡,一睡總要一兩個鐘頭,醒來第一件事是喝茶。他有一支心愛的玉杯,由老底下人或者書僮,按時侍候。有一天,書僮捧茶進屋,眼睛忽然一花,好像看見一支癩蛤蟆在床上,心裡一嚇手一松,那只玉杯自然打得粉碎。幸好項城還沒有醒,那書僮趕緊收拾碎片退了出來,哀求老底下人替他設法彌縫這場禍事。老底下人教了他幾句話,這幾句話救了書僮,卻害苦了項城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胡鄂公也聽說過這個故事,但此時不能不表示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問,「怎麼呢,是幾句什麼話?」

  「老底下人教那書僮,說是進房看見一條五爪金龍躺在床上,因而受驚打碎玉杯。照此話說,保險無事。果然,項城聽得書僮的這番鬼話,信以為真,不但消怒,而且還重賞書僮,叮囑他不可瞎說。」

  「照此看來,」胡鄂公問,「項城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是『真龍』?」

  「是啊!」馮國璋說,「項城雖有稱帝之心,一直不敢出口。從這次以後,才相信『天命有歸』。他家世代相承,沒有能活過五十九歲的,項城因為來日無多,所以迫不及待地要『籌安』。你想,這不是教那老底下人害苦了嗎?」

  「明明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!」胡鄂公趁機說道,「上將軍既知項城的來歷,如何可以辜負四海的期望,默無一言?」

  馮國璋聽得這話。不由得有些激動。「你看著好了。」他說,「我一定會有讓陳二庵滿意的行動。」

  有這樣的表示,胡鄂公先就滿意了。不久,由南京轉上海去看湯化龍,作進一步的接洽。

  「二先生獨立不成問題了。四先生呢?」

  「四先生」是指湯薌銘。湯化龍答道:「我勸過他不知多少次,無奈——」他搖搖頭,說不下去了。

  「大家都是湖北人。湖北首義,肇建民國,我們湖北人不能不爭人格。」

  「說得是,說得是!」湯化龍連連點頭,「我派人把你在南京接洽的經過,告訴舍弟,不怕他不獨立。」

  於是湯化龍派人到湖南,胡鄂公則複回四川,去策動陳宧作進一步的表示和行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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