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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從戊戌政變,康梁逃出北京的時候開始,建下了一個例子,凡有類似情形,最好的辦法就是乞援於外國使館,尤其是日本公使,最喜歡做這種「義舉」。郭泰祺經由日本東方通信社駐北京的記者井上一葉的介紹,跟小幡公使見了面。密談的結果,相當圓滿。

  「我就要回國了。在回國之前,我願意竭力助成此舉。」小幡鄭重叮囑,「不過,決不能讓英國公使知道。風聲稍露,事即不成。同時,我還要跟美國公使商量一下。三天之內,一定可以作成具體的決定。」

  果然,三天不到,就有了回信。美國公使亦頗贊成其事。一星期以後,美國駐北京使館的三百名海軍陸戰隊,換防回國,由天津上船。北京至天津的火車,已跟路局接頭好,備有專車,隨時可走。黎元洪要走,可以「挾帶」出京。

  不過,美國派來接運海軍陸戰隊調防回國的軍艦,方在東來的汪洋大海中,到天津還得有些日子。而小幡已經定下回國的日期,兩下交錯,失去了一個隨同伴護的緊要人,是一重必須克服的障礙。

  「唯一解決的辦法是,我暫緩行期。」小幡對郭泰祺說,「在美艦到天津以後,我託病在正金銀行樓上住一星期,隨時等候黎副總統。他一到,我立刻陪他出京。」

  這雖是小幡有意建此一場功勞,畢竟盛情可感。由於這一主要障礙克服,其他就都好處置了。不過,還是在責任上、細節上,作了很詳細的規定:從東廠胡同到交民巷,由黎方自己負責;自交民巷到天津上船,由小幡「保駕」。

  後半段的路程不成問題,前半段從東廠胡同到舊詹事府的日本正金銀行,雖只短短的一段路,主要的通過王府井大街就可到達,但軍警常川巡邏,很難瞞過耳目,因而煞費躊躇,最後還是井上一葉出的主意。

  黎元洪有個副官叫劉鐘秀,住在黎宅後面,僅僅一牆之隔。到出去那天,在牆上打個洞,黎元洪易服遁到劉家。井上一葉接到電話,親自帶領日本同仁醫院的救護車,假作劉鐘秀得了急病,需送醫院,其實擔架上躺的是黎元洪。然後再由同仁醫院避入正金銀行,隨即與小幡結伴,坐美軍專車到天津。

  這個計畫天衣無縫。因為黎元洪深居不出,而且概不接見外客及新聞記者,所以微服劉家而遁,只要劉鐘秀裝病不見人,西洋鏡就永不會拆穿。一切都部署停當,瞿瀛跟郭泰祺才向黎元洪說明計畫。

  「報告副總統。」瞿瀛開門見山地說,「我們都預備好了,要請副總統出京。」

  「出京?」黎元洪大感突兀,「出京到那裡?」

  「跳出樊籠,海闊天空,那裡不能去?」

  「去幹麼呢?」

  「咦!」瞿瀛故意裝得很詫異地,「項城自絕於民國,根據『約法』第二十九條的規定,『大總統因故去職,或不能視事時,副總統代行其職權』。難道副總統倒不明白?」

  「我明白。不過總不能關起門來,自己說自己代行大總統嘛!」

  「當然有人擁護。」瞿瀛答道,「副總統沒有點頭,我不敢打密電接洽。」

  黎元洪想了一會,重重點頭:「可以。」

  「那就經海防到昆明。」郭泰祺說,「在上海租界執行大總統職權,很不適宜。」

  黎元洪同意到雲南。地點有了,要定出走的時間。瞿瀛和郭泰祺,與同謀的汪彭年、鄧玉麟、劉成禺、井上一葉,根據各種因素計算,認為最適當的日子是這個星期日,挑定的時刻是清晨二時半,拂曉事後,黎明上車。那時政府重要官員在前一天晚上,或者打牌飲酒,或者逛胡同,或者上了天津,即令事發,一時無人拿主意,亦得從容逸去。

  各方面都同意了這個時刻。劉鐘秀而且已作了遣散家眷的準備。星期六這天。黎元洪午睡起身,告訴二太太黎本危說:「我要出京了。」

  黎本危大驚問道:「到那裡去?」

  黎元洪搖頭不答。儘管黎本危苦苦追問,只是死不開口,要求攜她同行,亦辦不到,黎本危自然不肯甘休。

  逼得沒有辦法,黎元洪說道:「我將會派人來接你——」

  黎本危大哭大鬧,繼以軟語央求。黎元洪深怕洩漏機密只好虛與委蛇哄著,算是哄下來了。

  誰知到了下午六點鐘,郭泰祺氣急敗壞地趕到南橫街汪彭年的住處——是他們聚會密議之地,卻只有劉成禺一個人在。

  「麻哥,麻哥!大事不好,快走,快走!」

  「慌啥?」劉成禺一把拉著他說,「先告訴我,出了什麼事?」

  「瞿幹卿告訴我,袁克定送了兩萬元的珍珠給黎本危。『菩薩』出走的消息,已經洩漏,據說是胡朝棟向楊杏城告的密。現在東廠胡同軍警密佈,說不定就要到這裡來抓人了。」

  劉成禺倒還沉著,想了一下,當機立斷地說:「這件事要分頭辦理。你趕緊去問菩薩,到底我們的機密,同謀的人名,有沒有告訴過人。我呢,趕緊去尋他們,集中在這裡專等你的信。」

  郭泰祺認為這樣處置,很有道理,答應著掉頭就走,坐洋車趕到東廠胡同。只見江朝宗所派的槍兵跟吳炳湘所派的員警,已佈滿了東廠胡同,黎宅左右更是三步一崗,五步一槍,如臨大敵似地。當然,郭泰祺在黎宅不算閒雜人等,昂然直入,倒也沒有人問他。進門直奔上房,黎元洪木然兀坐,看見郭泰祺點點頭,使了個眼色。

  郭泰祺會意,這是暗示到「葡萄亭」等候,有私話要說。但郭泰祺怕他一向起居舒緩,久等不來,誤了同謀諸人的姓命,率直說道:「我有事要跟副總統報告,得要立刻請示。」

  「你先去,我馬上就來。」黎元洪說。

  郭泰祺答應著,退了出來,卻守在廊上,守到了黎元洪才到葡萄亭。這裡向來是禁地,聽差都不敢進來,關上了門,遠遠避去。

  「門外的情形,副總統已經知道?」

  「我在樓窗上望見了。」

  「消息已經洩漏。」郭泰祺問道,「副總統跟二太太、胡朝棟曾經說過這個計畫沒有?說了我們的名字沒有?如果說過,讓我們快走,否則狗頭都要落地。副總統,請你發天良,不能有一個字假話。」

  最後兩句,措詞操切,未免失禮。黎元洪有點不大高興:「我可以對天地父母罰咒,沒有說過出走計畫,亦沒有提過你們那一個人的名字。只說我要出京,別的什麼話都沒有說。包你們狗頭不會落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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