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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袁瑛在袁世凱那裡,就如紅樓夢中所說的「家生子」,下房廝養,與府中的侍衛、婢僕,什九熟悉,跟一個「跑上房」的聽差勾克明交情很好,所以一到京自然跟勾克明商量。

  勾克明的母親是府中的老媽子,從袁世凱當山東巡撫,就在袁家執役,掌管內室灑掃之事,那怕袁世凱在姨太太屋裡,她也能穿房入戶,身邊有十幾把鑰匙,片刻不離。但是,年紀大了,耳目到底不靈,勾克明等他母親睡下,悄悄偷了一把鑰匙,立即送到洋鎖店裡,仿配了一把,原件當夜送回——袁世凱密室的鑰匙是有了,不過還得等機會。

  ***

  正月十四日,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,冠蓋雲集。日本公使日置益,特地設宴為周自齊餞行。中國政府的要員,以及各國公使都接到請帖作陪,朱爾典也應邀出席,殷殷預祝周自齊此行圓滿。

  宴會進行到一半,一名日本公使館館員,走到日置益身邊,低聲說了兩句。日置益隨即向主客周自齊表示歉意,需要離座片刻。約莫半小時以後,方始回席,臉色陰沉難看。

  同席的人,無不詫異。只有朱爾典心中明白,但聲色不動,直到散席辭去,還向周自齊特別致意,祝他旅途愉快。

  周自齊看到主人這樣的臉色,已經很不愉快,坐車回家,聽差迎上來說:「曹次長來過兩次電話,說請老爺一回府就給他回電。」

  「喔!」周自齊心中一動,「曹次長是在部裡還是在家裡?」

  「在部裡。」

  「你告訴司機,車子不必進車房。我上外交部。」

  到了外交部,直入曹汝霖的辦公室。他正坐在皮圈椅上發愣,聽得推門的聲音,茫然望著周自齊,像殘夢未醒似地。

  「潤田!」

  「喔,」曹汝霖這才站起身來,順手從桌上取了張紙,「日置益親自打電話給我,說接到東京的急電,請中國的特使,暫緩赴日。」

  「啊!」周自齊也愣住了。

  「你看,東京來的電報。」

  電報是陸宗輿打來的,周自齊接過來輕輕念道:

  本日東京各晚報載:日政府已辭退中國特使,其要旨謂:中國政府揚言,俟周使回國,實行帝制,頗啟列國猜疑。中國南方亦有賣國使節之目,日政府甚深迷惑。又謂:將廢棄之共和國勳章,未便再贈日皇,詞旨均甚不堪。

  一面看,他一面的顏色就變了。曹汝霖這時已從迷茫中恢復冷靜,首先聲明:「子廙!所謂『中國政府揚言,俟周使回國,實行帝制』,決不是出於外交部。」

  「我知道!楊晰子那方面的人說過。」

  「那麼,」曹汝霖問道,「所謂『賣國使節』,又指的什麼?」

  周自齊大窘。特別是對著外交部的高級官員,這段秘密外交,更難啟齒,忸怩了一會,歎口氣說:「咳!項城操之過急!我曾勸過他,對內稱洪憲。對外仍舊稱民國,大為不妥。如今果不其然!」

  「這樣說,外面的傳言,倒不是空穴來風?」

  「外面?」周自齊急急問道:「外面的傳言怎麼說?」

  曹汝霖笑笑不答,只問:「這件事這樣子變化,在國際上頗少先例,如今該怎麼處置?」

  「潤田,」周自齊答道,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。要問上頭。」

  「這是很丟臉的事,以外交部的立場,總得發個聲明解釋一下才好。」

  「那是老兄的事了!」周自齊拱拱手說,「明天再談吧,我頭疼得要命,得回家去服藥了。」

  周自齊自然不會回家,也沒有進宮,是去看梁士詒,摒人密談。梁士詒大驚失色,而且也異常困惑,不知道何以會有此突變。

  ***

  到第二天,真相大致了然了。陸宗輿已有電報打回來,報告詳情,電報一共兩個,第一個是:

  此間報載:接獲倫教消息,中國贈勳特便周自齊赴日,攜有密件,大要謂袁世凱政府將解決二十一條所未議結之若干條款,交換日本對帝制之承認。此項密件,系由中國方面洩露。又據華盛頓消息:英國政府握有此項密件之影本,但外交部及唐寧街十號均否認此說。

  第二個是:

  今夜,大隈首相召宗輿至官邸,示以報紙,怒斥之曰:「余固知汝中國人不能共事!此事先與爾約,除我與爾及項城外,不許第四人知,今何如矣!」宗輿茫然不知所措。又據外交團消息,倫敦確握有是項密件影本。從何洩露?乞徹查。

  袁世凱當然要徹查。密件只有一份,尚未交付周自齊,而是置在他密室以內的,因而可以確定,必有人偷入密室。只要找出這個人來,便是盜取密件的主犯。

  「密室的鑰匙只有兩把,一把在我身上,一把在勾媽那裡。」袁世凱對袁乃寬說,「勾媽是靠得住的,這件事很奇怪。你切實查一查,非求得水落石出不可!」

  「勾媽是靠得住的,就怕她不小心失落了鑰匙。」袁乃寬說,「這件事須得密查。」

  於是袁乃寬將江朝宗跟吳炳湘找了來,關緊房門,說知其事。江、吳相顧駭然,知道絕大的麻煩上身了。

  「這明明有內賊,事情不好辦!」江朝宗說,「總要請雷朝彥來主持才好。」

  袁乃寬不以為然。他奉到袁世凱的指示,不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,而且非得嚴守秘密不可。而雷震春的軍警執法處,遇事招搖,不易保密,不宜承辦此案。

  「那就這樣了。」江朝宗對吳炳湘說,「鏡潭,找你的牛麻子來辦。」

  牛麻子叫牛福山。在前清是大興縣一名捕快的夥計。後來趙秉鈞開辦北洋警校,牛福山當了探訪隊員,逐步爬升,當到隊長。他在京城二十年,三教九流,無所不識;大小案子,無所不破,是吳炳湘手一下最得力的一個人。

  然而牛麻子辦案,只在天橋、大柵欄、八大胡同等處,辦宮裡的案子,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,所以一聽這樁差使,大有受寵若驚之感,好半天都答應不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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