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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講德行自然忠為第一。趙匡胤黃袍加身,萬般無奈,篡位之罪,難逃於天地之間。而況袁世凱先朝舊臣,而宣統皇帝近在咫尺,自「不無更姓改物之嫌,似有新舊乘除之感」,須得為他洗刷。

  為了袁世凱曾一再自命是愛新覺羅皇朝的忠臣,所以先從他的「臣節」說起,而恰好有那麼一段溥儀嗣位,隆裕太后說,要為光緒報仇,打算殺袁世凱的傳說可以利用;說「向使沖人嗣統之初,不為讒言所入」,滿清竟似可以不亡。

  推戴書的立論是:如果慈禧太后及光緒皇帝先後駕崩,所謂「沖人」的三歲小兒溥儀入承大統,不是聽信光緒的胞弟攝政王載灃及載洵、載濤這班親貴的「讒言」,驅逐袁世凱回籍養病,而「舉國政朝綱之大」,一委諸他這個「元老」之經營,「將見綱舉目張,百廢俱振,治平有象,亂萌不生,又何至有辛亥之事哉?」接著,提到優待清室的「特別條件」,認為是袁世凱「極意綢繆」,對清室「洵屬仁至而義盡」。至於歷數推移,非關人事。袁世凱的取得帝位,與清室無關,這段文章是這樣寫的:

  曩則清室鑒於大勢,推其政權於民國,今則國民出於公意,戴我神聖之新君。時代兩更,星霜四更,愛新覺羅之政權早失,自無故宮禾黍之悲;中華帝國之首出有人,慶睹漢官威儀之盛。廢興各有其運,絕續並不相蒙。況有虞賓恩禮之隆,彌見興朝覆育之量,千古鼎革之際,未有如是之光明正大者。

  這個說法是有所本的,清聖祖當年就曾表示:「歷代得天下,未有如本朝之正者。」他的理由是:明朝亡於流寇,崇禎無異死在李自成手裏,而多爾袞由吳三桂接引進關,所得的不是大明天下,而是李自成「大順」的江山。不但如此,擊潰流寇,李自成倉皇出奔,死於湖北通山,還是替明朝報了仇。林宗孟熟讀史書,正好套用這段故實;只要將為前朝報仇,改作向前朝報恩就行了。

  等到讀完,又是孫毓筠領頭,三呼萬歲,表示通過。但還要推選呈遞勸進書的代表,代理議長汪大燮首先託病。「長民兄,」他敲敲額角說,「我肚子疼,急須如廁,一會就來,會場裏請你暫時維持。」說完,悄悄起身,往後一溜。

  這時會場裏已經很亂了,有的深懷感觸,急於退席,有的在談推戴書的內容,說念得太快,根本聽不清楚。當然,也有熱中於攀龍附鳳的,因為人聲嘈雜,離座到臺前跟林宗孟打交道,自告奮勇。

  「好!好!歡迎,歡迎!」林宗孟來者不拒,將願意勸進的參政的名字,都記了下來。

  就這樣亂哄哄地,擬成了一張呈遞第二次推戴書代表的名單,為首的是梁士詒,「六君子」當然在內,此外林宗孟本人自不可少。宣讀一遍。又是無異議通過。等散了會,林宗孟集合代表,研究呈遞推戴書的儀式。

  很意外地,談到這一層上頭,起勁的人不很多。梁士詒、楊度等人,重在實際,不願公開玩這套擁戴的把戲,孫毓筠則另有打算,而願意玩這套把戲的,顧慮著時已入夜,寒風凜冽,新華門前,行人稀少,一出「好戲」,無人欣賞,亦未免無趣。而且推戴的目的,是希望「簡在帝心」,要緊的是讓袁世凱知道自己的名字,其他的花樣,可有可無,不關輕重。

  「既然如此,只好照前清的規矩。」林宗孟索性提出最簡單的辦法,「原是奏摺的格式,就照遞折的規矩辦。」

  宮門遞折,在前清是送交內奏事處。現在變通辦理,直接送交預定為「宮內大臣」的袁乃寬——袁世凱左右,就稱他為「皇上」。許多禮節,亦已仿照大內儀注,所以袁乃寬特意用一個黃匣子盛了那個第二次推戴的奏摺,送達「御前」。

  這時的「宮內」,早就得到了消息,奔走相告:「大總統要做皇帝了。」有的人要看熱鬧,有的人怕失去叩賀的機會,所以紛紛向春藕齋集中。當然也有少數人聞風遠避的,第一個就是政事堂機要局長張一麟,料知袁世凱如果接受「推戴」,這個留得千古罵名的「上諭」,一定要他來動筆,所以早就溜之大吉了。

  果然,黃匣子一傳進去便找「張局長」。找不到「張局長」找「夏內使」。就像前清軍機「承旨」那樣,夏壽田筆不加點地擬了一道申令——這道申令跟中午謙辭帝位用「代行立法院咨」開頭的格式,不大相同,完全是前清內閣「明發上諭」的格式,首先就用「據全國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代行立法院奏稱」,全敘原文,接一句「等情據此」,然後「降旨」:

  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,予之愛國,詎在人後,但億兆推戴,責任重大,應如何厚利民生,應如何振興國勢,應如何刷新政治,躋進文明,種種措置,實予薄德鮮能所克負荷?前次掬誠陳述,本非故為謙讓,實因惴惕交縈,有不能自已者也。乃國民責備愈嚴,期望愈切,竟使予無以自解,並無可諉避。

  寫到這裏,夏壽田停下筆來,燃上一支「炮臺」煙,濃濃地噴了兩口,自己點點頭說:「舍此更無可措辭了!」

  果然,袁世凱亦大點其頭,說是「立言得體」,很贊了他幾句。

  「宮內」已經在擬承認帝位的「上諭」,但外面還在紛紛揣測,有人以為袁世凱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貿然稱帝。有人以為帝制派密鑼緊鼓,進行了這麼多天「勸進」的大事,如果不生效果,豈非庸人自擾?尤其是梁士詒,向來老謀深算,決不會幹出冒失的事兒,所以由他的使盡全力看來,可以相信袁世凱一定會接受「推戴」。不過最為人所相信的,是一種折衷的看法,認為袁世凱想做皇帝,已是「司馬昭之心,路人皆知」的事,但自古勸進,總要三推三讓。而且外則英、日,內則清室;在朝則徐世昌稱病出京,段祺瑞養疴西山;在野則革命黨在南方頗有舉動,鄭汝成被刺、肇和艦起義,反對勢力,不可輕視,袁世凱當然要一一佈置妥貼,才會安安穩穩,登上「御座」。

  因此,第二天「竟使予無以自解,並無可諉避」的申令一發表,自然震驚九城。同時也發出了許多疑問和揣測。最令人感興趣的是,對清室如何?一個國家,特別是在一個城裏,怎能出現兩個皇帝?可想而知,宣統皇帝一定被攆出宮外,甚至送入監獄。

  為此,頗有好事的人,趕到宮前,想看熱鬧——熱鬧倒看見了,卻不是溥儀被攆出宮,而是籌安會第二號人物來投入梁士詒旗下的孫毓筠,率領請願代表在唱「勸進」的壓軸戲,長跪新華門外,求「皇帝」即時正位。

  跪讀了請願書,只見新華門內出來一個人:是袁世凱的老表張振芳,表示「皇上」已俯順輿情,接受大位。「大典籌備處」即將成立,登基日期,必不在遠。於是請願代表高呼:「中華帝國萬歲!萬歲!萬萬歲!」

  口號喊完,應該散去了。不道還有節目,跪著的人當中,站起來一個,正步前行,直到新華門宮前台階前面,復又跪下,拉開嗓子,大聲喊道:「中華帝國皇帝,萬歲!萬歲!萬萬歲!」

  在場「觀禮」的老百姓,無不詫異奇事。「這是什麼花樣?四呼萬歲!而且,」有個新聞記者在問,「為什麼要這個人單獨來喊?」

  一打聽之下,才知道他萬歲長呼四聲是受罰。此人是內政部的一個僉事,名叫汪立元。籌安會及請願聯合會相繼成立,策動各省京官請願。汪立元是個小政客,一見有機可乘,組織了一個「宣南俱樂部」,專做介紹請願的投機買賣。前一天大功告成,孫毓筠即夜召集會議,宣佈第二天一早齊集新華門,跪求皇帝正位。散會的時候,三呼「中華帝國萬歲」。汪立元一時不檢點,喊出了「中華共和萬歲」。

  這一下犯了眾怒,指責他故意搗亂。應該處罰。汪立元承認錯誤,同時由他自己提出受罰的辦法,就是這天早晨,一人長跪,獨唱萬歲。也有人說,這是汪立元有意製造錯誤,有意這樣受罰;為了要出風頭,更為了他「汪立元」三字,能夠「上達天聽」,深印在袁皇帝的心目之中。

  請願代表的全部任務,到此結束。盡了義務,應享權利,所以都跟著孫毓筠回到請願聯合會,等待發落——孫毓筠一到,先找會計主任:阮忠樞的胞弟阮忠桓,詢問遣散辦法。

  「梁鴻志撥了三十萬元,說是如何分配他不管,不過都在這裏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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