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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這就像中學生國文課的「造句」一樣,極其吃力,真的花了一夜才寫好。等上床時,暖色已透窗紗了。

  睡到中午起身,下午閒步到郵局去發了信——寄給昆明的一個朋友,其實是寄給「開武將軍」督理雲南軍務的唐繼堯的。

  出了郵局,在門口遇見了外交部的胡秘書。從那次致美齋同席以後,蔡鍔已深知其人,對他頗有好感,因而很高興地說:「好久不見了,到那裡坐一會?」

  「好啊!今天我沒有事,正想找朋友聊天。你看,再找什麼人一起敘敘?我有點秘辛,可以告訴你們。」

  聽說是秘辛,蔡鍔大感興趣。「既謂之秘辛,人就不必多。」他說,「還是到阿鳳那裡去吧!她最近學會了做魚生粥,去嘗嘗她的手段。」

  於是一起到了小鳳仙那裡。時候還不晚,天色倒陰暗下來了,大有雪意。小鳳仙撥旺了爐火,沏了一壺好茶,然後下廚去做魚生粥,屋子裡剩下蔡鍔與胡秘書圍爐閒談。

  「大參案結束了,你當然知道。趙慶華又得意了,你只怕不知道。」

  五路大參案的結束,以梁士詒參與帝制為代價,曾有明令:「趙慶華雖無侵吞路款實據」,但「用人太濫,賞罰不公,廢弛路政,濫發免票,均屬咎有應得」,應交「文官高等懲戒委員會懲戒」。雖說官樣文章,無非不關痛癢的處分,但又何致于「得意」?這就不是蔡鍔所能瞭解的了。

  「你知道不知道,項城不早表明態度,是為什麼?」

  「是——」蔡鍔問道,「南方不穩?馮華甫不曾勸進,鄭汝成又被刺——」

  「非也,非也!」胡秘書搶著搖手打斷,「鄭汝成的遺缺,由楊善德調補,項城認為也是可以放心的,馮華甫在北洋三傑中是『狗』,項城也料定他決無作為。內政方面,他自覺有絕大把握,無所顧慮。」

  「那末,是外交方面?」

  「對了!」胡秘書說,「項城顧忌的是兩國,一個日本,一個英國。疏通英國的任務,現在落在梁鴻志肩上,此所以趙慶華又得意了。」

  「可是,」蔡鍔越發不解,「不見有什麼明令,賦予趙慶華什麼重任啊。」

  「見了明令,就不希奇了。等我告訴你——」

  原來袁世凱扭扭捏捏,居然派楊士琦代讀宣言,認為「改革國體,不合時宜」,一方面固然是嫌楊度那篇「籌安」的「文章」做得太草率;另一方面也實在怕國際上,特別是英國跟日本反對,所以借梁士詒發動請願聯合會這段緩衝的時間,正在外交上積極活動,全力爭取英國和日本的支持。

  在外交界有一派主張,認為歐戰的發展,對同盟國不利,中國應該加入協約國,用物資或者人力助戰,將來協約國勝利,中國在和會上便可主張權利。像曹汝霖,就會極力在袁世凱面前進言,但袁世凱對德國有一種特殊的好感,不願意這樣做。

  但是,英國的態度,對袁世凱有現實利害的關係,所以他雖不願公然參戰,但不妨幫英國的忙——這是老奸巨滑的朱爾典所策動的,他交涉的物件就是梁士詒。朱爾典因為英國本土的軍事力量,已全部投入歐洲戰場,香港孤懸海外,防務堪虞,要求中國政府接濟軍火,並且願意出價購買。

  梁士詒既然成了帝制派的要角,當然樂意促成其事,說動了袁世凱決定運一大批步槍、大炮到香港。不過這件事必須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,因為第一,公開協助英國,怕刺激德國;第二,為了運輸的安全,特別是怕德國的潛水艇攻擊,必須保密;第三,這批軍火除了由陸軍部庫存撥出一部分以外,還要在湖北、湖南、浙江、安徽、山東這袁世凱最能控制得住的幾省抽撥,如果消息外泄,見得這幾省軍實空虛,易啟「亂黨」覬覦之心。

  為此,梁士詒正好保薦趙慶華辦理此事。因為趙慶華當過廣九鐵路局長,不但這條路線熟悉,而且跟香港的英國官員,亦多素識,可說是人地相宜。

  「據我知道,這批軍械,光是步槍就有兩萬四千多,現在已經集中在上海、漢口兩處地方,由海軍部派出兩條兵艦承運。」胡秘書說,「這件事一辦成,項城龍袍加身的日子就近了。」

  「怪不得!」蔡鍔恍然大悟,「朱爾典勸進,是由此而來的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「那末,日本方面呢?」蔡鍔問道,「軍部的意向是很清楚的,以允許二十一條的第五款,作為支持帝制的交換條件,只怕內閣方面,未必同意。」

  「是的。日本政府很注意梁鴻志跟朱爾典的接觸,盛稱中國要參戰。大隈首相為此召見中國公使,詢問究竟。」

  「結果怎麼樣呢?」

  「自然不會跟對方說實話。」胡秘書又說,「英日兩國,彼此猜忌,都怕對方跟項城有什麼密約,妨害了自己的利益。項城以為可以在夾縫中利用,所以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,自己搞一套兩不接頭的秘密外交。陸總長作不得主張,曹次長想作主張又不見聽。這樣下去,外交問題上一定會出大亂子。」

  這些話對蔡鍔很有用,讓他更可以瞭解外交的背景。對於日本內閣與軍部的動向,他比胡秘書更清楚,但是他不能透露——對胡秘書並無用處,但在他,如果洩露了跟日本駐華公使館曾有接觸的秘密,可能會破壞了整個計畫。招來殺身之禍,猶在其次。

  不過,蔡鍔是日本留學生,對於日本對華外交的「特殊風格」,瞭解極深。日本的軍部與政客,往往各行其是,就表面看,有時甚至矛盾衝突,往深一層去考察,才能瞭解是左右逢源的做法。因此,蔡鍔雖曾與日本公使館有接觸,卻並不能完全信任。既然胡秘書性情坦率,而且彼此特別投緣,不妨托他在這方面多多留意。

  打定了這個主意,先不作聲。閒談著等小鳳仙親手烹製的魚生粥和「邊爐」上桌,開了一瓶陳年白蘭地,又寫「條子」將胡秘書最近所眷戀的姑娘美雲找了來,四個人各據一方,快飲清談,直到十點鐘方罷。

  起身掀開窗簾一望,胡秘書驚異地喊道:「下得好大的雪!」

  「早就下了。」美雲笑道,「你這會兒才知道?」

  「真是!」胡秘書回味著這一夕的歡敘,餘興未盡,「那得天天這樣痛快,連變了天都不知道。松坡,可有興致再到美雲那裡去坐坐?」

  「好啊!」蔡鍔毫不猶豫地答應。

  「我那裡可沒有鳳姐這裡舒服。這會兒,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吃了。」

  「不要緊!反正吃得很飽了。」胡秘書忽發奇想,「我倒有個主意,開車出去,看看下了大雪的北京城,是什麼樣子?」

  「發瘋了!」美雲撅著嘴說,「難道你下雪都沒有見過?」

  「下雪自然見過。北京城下雪是什麼樣子,卻沒有見過。我倒要進城看看廣寒宮闕是何氣象。」

  就在這時候,電話鈴響了。小鳳仙很敏捷地將話筒取到手裡,喊一聲:「喂!」

  對方亦不查證電話號碼或地點,一開口就問:「請蔡將軍說話。」

  小鳳仙聽出那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,出自向構父之口,也就不再多問,答一句:「請等一等!」然後向蔡鍔招一招手,拿話筒遞了給他。

  果然是向構父,他在電話中問:「你能不能出來一趟,我有上海來的消息告訴你。」

  上海來的消息而不能在電話中說,蔡鍔當然急於想知道,便答應著:「可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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