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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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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晚上八點鐘到的電報。」 「八點以後呢?」蔡鍔問道,「還有什麼消息?」 「以後就再沒有消息來。」 「那一定是失敗了。」 聽他的語氣過於自信,向構父不免略有反感,隨即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 「如果得手,勝利的消息,當然會源源而來。照現在的情形,電報局仍舊在楊善德手裏,而且,能夠封鎖電訊,就是仍舊能夠充分控制局勢的明證。」 「不錯,不錯!」向構父大為傾服,「經過你一番分析,千里以外的情形,如在眼前了。」 「你不要恭維我。」蔡鍔的兩道劍眉擰成一個結,「但願我不是不幸而言中。」 向構父不作聲,只凝視著他,想問一句話,但關係太大,不敢輕易出口。這句話一問,很可能得不到確實答覆,而且還說不定會引起猜疑,以後相處就難了。 蔡鍔卻不曾注意到他的神情。肇和艦起義的消息,已經在他心中激起無窮的波瀾。多少天來看軍閥,官僚、弄臣、無行文人攪合在一起,甘為袁世凱作走狗的種種醜態,積下了一肚子的骯髒氣,真想盡情一吐。但眼前雖有可與言之人,卻非可與言之地——堂屋中,北京時報的人,一批一批在吃宵夜,耳目昭彰之地,說話必得謹慎。 因此,他只能發議論,不能談自己。「革命原不是一蹴可就的事。孫先生領導仁人志士,前仆後繼,十次才成功。」他說,「前仆後繼這四個字太重要了!繼起有人,則勝敗之數未決,換句話說,不過整個勝利過程中的一種挫折。」他將拳一伸,縮回來又打出去,「往前是勝利,往後不是失敗,是打第二拳必須要有的預備動作。如果縮回來,打不出去,那才是真正的失敗。」 這個譬喻,發人深省。向構父不斷點頭。「劉鄭是第一拳,今日之事是第二拳。」他問,「第三拳呢?不知什麼時候打出去?」 「我想很快吧!」 看樣子是不經意的態度。正因為是不經意的態度,就顯得誠中形外,無意間流露了真情。向構父抓住他這句話,立即追問:「你怎麼知道很快?莫非——」 他有意不說下去,等待蔡鍔來補充,這樣認真的神態,反倒使蔡鍔起了戒心,搖手笑道:「不能再往下談了。『雪夜看禁書』,人生一樂,我要回去看『禁書』了。」 向構父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,深為困惑,不知道他所說的「禁書」是什麼? *** 蔡鍔的所謂「禁書」,是他自己的一本日記。內心深沉的他,有許多遭遇、感觸以及計畫,雖尊如老師梁啟超,親同妻子如小鳳仙,亦都不肯相共。只有這本日記,是他唯一可共肺腑的「密友」。而這一夜,他決定要與這個「密友」分手了。 回到小鳳仙那裏,她還在燈下守候。問起跟向構父會面的緣故,蔡鍔將肇和艦起義的情形告訴了她,同時也提到了金雲麓。 「小金去晚了一步,一定沒有趕上這場義舉。」他說,「希望有一天,小金能為我所用。」 小鳳仙不作聲,她在體味他這句話的意思——當然有許多急待瞭解的疑問,但是,她深知他的性格,此時還不宜發問。 「你睡吧!」他說,「我要好好看一看我的日記。」 他寫日記,看日記,都不願有人在旁邊。小鳳仙便替他安排好了茶煙點心,悄悄上床。一覺醒來,聽得微如裂帛,既輕亦清的聲音,轉臉從珠羅紗帳子中望出去,殘焰熒然,蔡鍔在撕紙,撕了一張又一張,她倒奇怪了。 「喂!」她問,「你在幹什麼?」 「我?」蔡鍔答道,「等下告訴你。」 他將撕碎的紙片,包在一起,攜帶上床塞在枕頭下面。 這個動作越發令人費解。此時小鳳仙睡意消失,腦筋相當清醒,略想一想問道:「你把你那本日記撕掉了?」 「是的。」蔡鍔抑鬱地答道,「我心裏很難過。」 「我也替你難過,而且替你可惜。好端端地何必撕掉了它?」 「留著是個禍根。」蔡鍔又說,「明天上午,你想辦法把這些碎片燒掉。要仔細,不要有一個字流到外面。」 小鳳仙當然能夠會意。「我知道。」她說,「我親手來燒。」 「希望明天下午放晴。我要去辦些雜務。」 「雜務不會叫人去辦?」 「何必擺官派?而且有些雜務也是別人辦不了的。」蔡鍔又說,「你明天一早起來,先打個電話給小靜,約她下午下了課出來吃飯。」 小靜姓胡,是個孤女。她的父親是蔡鍔的同學,也是部下,一病不起,將孤女托給蔡鍔,是小鳳仙也熟識的。 等他睡醒張眼,第一件想到的事,就是肇和艦起義的消息。匆匆下床,不及漱洗,先要報紙。清吟小班只有「群強報」,專門登載用淺近白話寫的社會新聞、梨園消息,以及胡同裏那個姑娘「摘牌子」,那個姑娘跟那個姑娘「拜把子」之類的豔屑,要想靠它不出門而知天下事是辦不到的。 好在胡同口上就有一家「南紙鋪」帶賣報紙,當下叫人把所有的報紙都買了一份來,細細翻閱,內容大同小異,跟前一天夜裏在北京時報所得到的消息,無甚區別。唯一的例外是薛大可的亞細亞報,稱革命黨為「亂黨」,大加攻擊,又有一條「獨家消息」,說「亂黨」設在上海法租界霞飛路漁陽里的五號的機關,為巡捕房所破獲,「亂黨鼠竄而遁,狼狽不堪。」 看樣子是失敗,蔡鍔自是黯然不歡。不過亞細亞報的消息,就算確實,也可以看出,並無黨人被捕,總算不幸之中大幸,是唯一可以安慰的事。 暫且拋開了這個壞消息,他才發覺小鳳仙不在班子裏。問起來才知道出去不久,臨走以前留下話,要蔡鍔等她回來再出門。 一等等到午後一點鐘,才見小鳳仙踏雪而歸,進門就說:「我看胡小姐去了。電話倒是接通了,校工說是下雪天,沒法兒找。沒法子,只好親自去一趟。約胡小姐下課在丹桂商場餑餑鋪見面。她跟舍監只請了兩個鐘頭的假,六點鐘就得趕回學校。你早點去,別耽誤她的功夫。」 「好!我正要上丹桂商場,咱們吃完飯就走。」 飯後先到經界局取了存摺,又到銀行裏提了一千元現款,才到東安市場內的丹桂商場,在相熟的一家書鋪內去算賬。 「不是年,不是節的,算什麼?」掌櫃的大搖其手,「蔡將軍要什麼新書,儘管吩咐下來,我盡力去辦。賬,可是不能算。」 北京的規矩,商號跟熟客往來,都是三節結賬,如果那位客戶突然要結賬付款,就可能是不願意再跟這家鋪子作交易,所以掌櫃的顯得有些著急。這自然是誤會。 「書我還是在你這裏買,賬可是也要算。」蔡鍔說道,「年下大家事多,我太太又不在京裏,沒有人替我料理這些雜務。今天正帶了錢,付清了豈不乾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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