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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「那就奇怪了。你不要怎麼辦?」

  「請你仍舊送回給她。」

  「這那裡行?」小鳳仙大搖其頭,「人家快做王妃了,住在北海雁翅樓。我面都見不著,怎麼送回給她?」

  「那,」金雲麓說,「就請你保管,總有機會見得著她的。」

  「那不行。這麼貴重的東西在我手裡,我要擔責任。你不要害我!」

  「何至於如此?」

  「真的!」小鳳仙加重了語氣說,「偷掉了怎麼辦?你害我睡不著覺。不行,不行!我交給你,我不管了。隨便你怎麼,那怕你丟到馬路,都不與我相干。」

  金雲麓想了一會,從牙縫中迸出來一個字:「好!」他說,「我就收了下來。」

  這顯然不是一句善意的話,看樣子不知他有什麼報復的花樣?小鳳仙為小桃紅擔心,也為她抱屈,自然也就對金雲麓不滿了。

  「金先生,」她寒著臉說,「我對你很失望!我原以為你是大學生,一定比別人懂道理,講禮義,想不到你氣量這麼狹,而且一點都不懂得體諒人。小桃真正白跟你好了一場!」

  這一番責備的話很重,但反倒將金雲麓胸中那股鼓蕩不平之氣,壓了下去,低著頭不作聲。

  在小鳳仙看,這仍是負氣的神情。話既已說出了,要破臉總歸要破了,不如說個痛快。

  「你不想想,小桃為你,受了多少苦楚?見一面何等不容易?她跟你說了些什麼,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她跟我說的話,為你設想,體諒你的處境,無微不至。她一直巴望你上進,能夠自立,將來好拔她出火坑,就這點意思,可見得她一顆心完全在你身上。如今侯門一入深如海,你想想她過的是什麼日子?說不定天天背人掉眼淚。你不可憐她,還要恨她,豈不教她傷透了心?」她停了一下又說,「你不要一門心思鑽在牛角尖裡,以為當初江統領派人來接,就該拼死不從!如果你這樣想法,心就太狠了——」

  「那裡的話?」金雲麓急急分辯,「我並不想她死。殉情應該是兩個人的事。」

  「你知道這一點就好了。那時候你又不在,如果你在京裡,她還值得拼一拼,譬如想法子拖一拖,找到你一起遠走高飛。你又不在京裡,那樣子做法,徒然害她養母——那班人的不講理,手段毒辣,你不是不知道。如果害得她養母家破人亡,你又於心何忍?」

  「你不要說了。」金雲麓痛苦地說,「我聽你的話就是了。不過——」他停了下來,覺得下面的話很難說。

  「不過怎樣?」小鳳仙決定要說服他,所以緊追著,「說啊!你說啊!」

  「鳳姐,你也要替我想想,到底一個男子漢,我怎麼能受她的恩惠?如果是別樣東西,譬如她自己用過的一方手帕之類,我可以留下來,而且一定什襲珍藏,偏偏是這麼一件貴重的首飾。」

  「首飾並不貴重,貴重的是她的一點情。你如果把她的情看得重,自然就把這個戒指看得無所謂了。」

  金雲麓一時無話可答,眨著眼思索了好一會,歉然說道:「鳳姐,你很會說話,說的話也對。不過我總覺得不能接受她的這樣東西。我會做個很好的安排,你請放心就是了。」

  聽他說得懇切,小鳳仙不便多說什麼,但有句話必須問清楚:「你還恨不恨小桃?」

  「不恨,一點不恨。」金雲麓說道,「如果有一天她跟薛麗清一樣,下堂求去,我還是要娶她。」

  「這才是!」小鳳仙深感欣慰,「小桃還是有眼光的,沒有白認識了你。」

  金雲麓報以苦笑,然後說道:「鳳姐,我想跟蔡先生單獨談幾句話,不是談小桃。你能不能替我跟蔡先生說一說?」

  「這有什麼不能。」

  於是掉換了一個位置,小鳳仙坐向蔡鍔那一桌,蔡鍔佔用了她的原位。金雲麓首先致歉,說他打電話到小桃紅那裡,對方聽得年輕人的聲音,似有猜忌,一問三不知,好久不得要領,所以他打電話給小鳳仙時,特意裝出那種蒼老而威嚴的聲音,不想冒犯了蔡鍔。

  「小事,小事。你不必介意。」蔡鍔開門見山地說,「小鳳仙告訴我,你有話說,就請見教吧!」

  「是!」金雲麓看了看四周,湊過臉去,低聲說道:「蔡先生,我是革命黨。」

  蔡鍔並不覺得意外。「是的。」他平靜地答道,「我看得出來。」

  「那更好了。」金雲麓原來懷著惴惴之心,他雖看出蔡鍔在袁系的那班將類中,如雞群之鶴,矯然挺立,但究竟不能確定他的態度。所以這暴露身分的話,自覺是一種冒險。現在聽了蔡鍔的答話,確信已無危險,自然欣慰興奮,「蔡先生,我有個大問題,要請你代為決定。二次革命失敗以後,本黨處境不利,我奉到指示,在北京守時待機,暫時不作活動。現在上海方面已有舉動,制裁鄭汝成是第一步,以後一定還有許多作為,我很想南下參加,但是,又怕耽誤了學業,所以左右為難。蔡先生,你看呢?」

  「我贊成你南下。」蔡鍔毫不遲疑地答說,「革命黨在上海的活動,由陳英士主持。他那裡有一位我們士官十期的同學,真有經天緯地之才,目前仿佛龍潛於淵,你應該跟他在一起。他姓蔣,浙江奉化人。」

  「是!」金雲麓是極鄭重的神色,「謝謝蔡先生!替我做了個很重要的決定。我也聽說那位奉化的蔣先生是人中之龍,一到上海,我一定先投到他那裡。」

  「很好。」蔡鍔問道,「你預備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我——」金雲麓顯得有難言之隱似地,「我稍為料理就走。」

  蔡鍔當年也跟他一樣,為了革命救國,甚麼都可以放棄,說走就走,無所顧惜。但「沒錢逼死英雄漢」,沒有盤費,如何上路?所謂「料理料理」,就是籌措川資,只是年輕人好面子不肯實說而已。

  於是他探手入懷,一摸糟糕,只有些零錢。略想一想,有了計較,告個便去向小鳳仙「討救兵」。

  「你帶著現款沒有?」

  「有三百元。」小鳳仙問道,「幹什麼?」

  「你先別管。把錢給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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