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小鳳仙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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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在省會行之,苟手腕靈通,尚不至貽人口實;若分行之於各縣,則地域狹小,文電稍一不密,則運用之真象畢露,遐邇咸聞,無遠弗屆,既恐褻朝廷之尊嚴,兼易啟人民之玩視。故法律雖有此例外規定,特非萬不得已,委託各縣一節,不宜輕易舉行。即行之,亦必先事籌防,確有把握,始不至滋生流弊。 總算看明白了,帝制派的設計,是將所有代表都集中到省會,以便運用。看此篇文章,設想相當周密,但是不是能順利控制,大成疑問。這幾篇洋洋灑灑的密電,只要在報上披露,立刻可以引起絕大的風波,構成為對帝制派的嚴重打擊。 轉念到此,蔡鍔有了計較,站起來要打電話。剛把話筒取下來,只聽小鳳仙問道:「你要打給誰?」 「向先生。」 「做報館的向先生?」 「是啊!」 小鳳仙不聲不響,走過去溫柔地從他手裡取過話筒,輕輕說道:「話局子裡有人在偷聽你的電話。」 這一說提醒了蔡鍔,驚出一身冷汗,差點做出一件惹火燒身的蠢事來! 「你找他幹什麼?」小鳳仙問。 這就不必細說了。「回頭跟你談。」他說,「你先睡吧。」 「你還要幹什麼?寫信?」 「不,」他搖搖頭笑道,「正好相反,我要燒信。」 說著,便將那些電報底稿,投入火爐,燒毀了又拿鐵箸撥一撥,將紙灰攪得稀爛,才算放心。 這一夜的蔡鍔,精神異常,苦悶與亢奮交織,以致通宵不眠。小鳳仙放心不下,一直在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中,幾次催他上床,他總是口說「就來」,身子不動。 爐火漸漸低弱,而黎明時分,寒氣最重,小鳳仙披著小夾襖起身,埋怨他說:「爐子快滅了,也不續點煤!」 一面說,一面取火鉗去夾煤。蔡鍔看她凍得格格地牙齒打戰,不免憐惜,捏著她的手臂說:「快上床去!」 「我不去!」她有點負氣,「陪你受凍。」 雖說是氣話,但卻是糟糠之妻的情致。蔡鍔不免動心,而且內愧——他以身許國,不願將一片雄心壯志消磨在兒女私情中,所以平日常持戒心。少年跟他老師梁啟超受業,讀到後漢書《襄楷傳》,說「浮屠不三宿桑下,不欲久生恩愛」,曾掩卷深思,頗有心得。世間事事物物,只要相處日久,必生感情,便成牽纏。唯有大英雄才能不受羈勒,自作主張。他以英雄自許,所以對小鳳仙的萬斛柔情,表面敷衍,內心視若無事。直到此刻,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。桑下三宿,不過片面的留戀不舍,桑樹並不領情,而活生生的人,火辣辣的情,怎麼樣也不能拿桑樹一例看待。 「你想了一夜的心事了。」小鳳仙見他沉思不語,不免又生怨懟,「莫非一點兒都不想想我?」 「誰說的?」蔡鍔接口答道,「我此刻一顆心都在你身上。」 「哼!」小鳳仙冷笑,「這碗米湯雖濃,可惜有點兒餿了,不中吃。」 蔡鍔笑了。「這個比喻倒也妙。」他說,「不過我倒無意灌米湯,只覺得——」 她等了一下,沒有下文,便抬眼問道:「怎麼不說下去?」 「說也無用。」他歎口氣,「唉!反正負心是負定了。」 「你的話我不懂。說明白點兒。」 「說不明白,反正我對你不起。」 小鳳仙不響,把爐子通旺了,烤一烤手,然後走向窗前,摸一摸用煤油爐子文火燉著的紅棗蓮芯薏米粥,扭頭問道:「餓了吧?」 其實不餓,只是為了不忍辜負她的意思,他點頭說:「有一點。」 「喝碗粥睡吧!逞強糟蹋自己的身子,沒有甚麼好處。」 越是出於這樣怨責的口氣,越令人迴腸盪氣,蔡鍔平時不甚愛惜自己的身體,睡得遲,起得早,甚至通宵不寐,或者劇談,或者豪飲,或者構思治事,往往不知東方之既白。此時聽了小鳳仙的話,聯想到史書上說諸葛武侯的話:「食少事煩,其能久乎?」不覺悚然心驚。 「這是我的毛病,我一定要改。」 不但說,而且馬上就做。首先就披上一件絲棉袍,而且順手取了一件狐皮斗篷,替正在盛薏米粥的小鳳仙披在身上。 總算做了件可人意的事。小鳳仙扭回頭來愉悅地笑著,那雙明亮的眼,因為閃耀欣喜的光芒,更顯得美了。 「阿鳳,」他說,「我想問你句話,你要老實告訴我。」 「當然囉。」小鳳仙很快地答說,「我什麼時候沒有跟你說過老實話?」 「是的,是的。不過這一次更要老實。」 看樣子是有很要緊的話說。小鳳仙賦性沉著,「來,」她將薏米粥放在桌上,拉開椅子,推著他說,「一面吃,一面談,慢慢兒來。」 這一頓挫,蔡鍔倒又變了主意,不想說,實在也是不忍說了。 「說呀!」 不說會引起她的疑慮不快,只有改一句。原來想問她:倘或他遭遇不幸,她會如何?這時卻是這樣問說:「你有多少帳?」 原來是有意替自己贖身!小鳳仙驚喜之餘,不免困惑。這又何用特別叮囑,要說老實話?細想一想,懂了他的意思,必是他以為自己知道他的境況不好,會故意少說。那又錯了!該當要多少錢才能「摘牌子」出火坑,少一個銅子也不行,自然得說實話。 「我沒有算過,總得要萬把塊錢。」她說,「不過我的首飾也值七八千。」 「萬把塊錢我還拿得出來——」 「不!」小鳳仙突然打斷他的話說,「這件事得要擱一擱再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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