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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「陳將軍,」林采插進來說:「你該信任長公主。退一步說,就算違旨,也是長公主的事。萬一皇太后詰責,我可以替你作證,確是長公主告訴你,有此懿旨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不過,長公主此去,未盡保護之責,於心不安。」

  「那沒有什麼?胡裏圖保護我,會比你更穩當。你只管保護我的大姊與三妹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好了!公事談完了,我們應該會親了。妹夫,」昭君指著林采說:「你先見了大姊。」

  這一下陳湯又作難了。一本正經地戎裝在談公事,忽然改口稱「大姊」,實在有些叫不出來。

  他不叫,林采叫了:「將軍妹夫,」她含笑襝衽:「恭喜你!」

  「將軍妹夫」這個稱呼甚怪,陳湯忍不住笑出聲來。這一笑,如嚴霜化為春風,心情輕鬆隨便,毫不窘澀地答說:「大姊,多謝,多謝!也還要多謝二姊!」

  「你可真應該多謝你二姊。」林采說:「多謝她促成你們的良緣。」

  原來林采已經聽昭君說過,是她在太后面前極力進言,認為陳湯與韓文,是英雄美人,相得益彰,如果太后以韓文許配陳湯,是對他的忠藎最好的獎勵,必定更能激發他的忠心。

  太后欣然嘉納,所以才有這樣一道恩詔。

  聽她說明經過,不但陳湯感激得不知怎麼樣才好,在屏風後面的韓文更是淚流滿面。覺得昭君的姊妹恩情,濃得承受不住了。

  陳湯在再三致謝之後,少不得眼神閃爍,而知是尋覓韓文的蹤跡,昭君便喊:「三妹,三妹!」

  不喊還好,一喊,韓文索性撒腿往裏便走。害羞心怯,勉強她出來與陳湯相見,是件很殘忍的事。林采與昭君的想法相同,認為他們已相知有素,不爭在此一刻相見,所以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。

  陳湯到底責任心重,兒女情長,君王的恩義,又何嘗不是縈繞心頭,難以消釋?此時覺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,當即要求:「回啟上長公主,可否容我跟大姊單獨談一談?」

  「那沒有什麼不可以!」昭君答說:「她在我們姐妹中居長,三妹的親事本來就應該由她來主持,你們仔細談一談好了。」

  林采以為陳湯要談韓文,誰知不然。他開出口來,第一聲便是歎息。

  「這就怪了!」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詰責:「妹夫莫非你對我妹妹還有什麼不滿不成?」

  「不!不!大姐,你完全誤會了。對,對她,我真是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有此結果,我不知是怎麼樣的高興。可是,大姐,君恩難忘,你說我回去,見了皇上怎麼交代?」

  「這——」林采想了一下說:「不是你的責任,無須你擔心,不是嗎?」

  「話是不錯!」陳湯皺著眉想了半天,只是唉聲歎氣地進出一句話來:「叫我怎麼說呢?」

  林采看他是如此嚴重的神態,心裏不由得也嘀咕了「妹夫,」她問:「皇上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?」

  「皇上說,任務不達,不必去見他。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林采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。對於皇帝的一往情深,無論如何舍不下昭君的願望,陳湯的瞭解,與林采一樣深。在林采,事已如此,不願多想。而陳湯卻須面君覆命,不能沒有交代。意會到這一層,林采倒有些替她這位「妹夫」發愁了。

  「那麼你看呢?」林采問道:「有什麼主意,說來商量!」

  「有什麼主意。老太后那道懿旨一頒,什麼主意都沒有了!」

  林采想了一會,欲言又止,而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:「妹夫是自己人了,我不妨實在說。老太后的懿旨,還在其次,主要的是,長公主自己願意和番。」

  「噢!」陳湯的那雙眼顯得更大了,俯身向前,輕聲問道:「大姊,莫非長公主願意做閼氏?」

  「嗨!妹夫,你這話可是太唐突了長公主!」

  「是,是!」陳湯誠惶誠恐地,但軍人的性格,遇到這些地方是不容許含蓄的,所以率直問道:「大姊!長公主自願和番,是為了什麼!」

  「你去想!」林采答說:「你應該細想一想。」

  「大姊,」陳湯有些心急了:「你別讓我猜了!老實告訴我吧!」

  「好!我告訴你,為的是不願輕動干戈。」

  「並不是大動干戈!」陳湯接口說道:「計出萬全,決不會搞得國家喪元氣。」

  林采有些不悅,但不便與他爭辯,只說:「我要你細細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!」

  「是的。」陳湯低沉惋惜地說:「我謀不用,是,是很失策的事。」

  「我謀不用?」林采睜大了眼問。

  「是!我為這件事殫精竭慮,一切都佈置好了。可惜——」

  「可惜皇太后不許,是不是?」

  「是啊!我不懂皇太后怎會知道我在這裏。」

  「我告訴你,」屏風後面有人應聲,接著閃出來一條纖影。正是昭君:「妹夫!我或者又要叫你陳將軍了!陳將軍,我們細細辯一辯。」

  「不敢!」陳湯惶恐萬分:「也許是我失言了,不該問的。」

  「不!沒有什麼問不得。而且我可以告訴你,是我稟告了皇太后的。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做,才于國,于君,于公,于私,于人,于已都有利。」

  陳湯將她的六個「於」複誦了一遍,到最後困惑了,「長公主,」他問:「怎麼說,于你亦有利?」

  「我達成了報答君恩的志願,豈非于我有利?」

  陳湯的一張長方臉,笑起來時是很雄偉的長隆臉,此時卻有棱有角,像石刻一般,只為昭君所說報答君恩的話,在他看來大謬不然。

  「長公主,如果所示不准駁回,陳湯奉之唯謹,倘或容人請教,實有不解之處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昭君預備破斧沉舟跟他辯駁一番,所以從容不迫地說:「我懂得你的意思,你覺得我的話說錯了是不是?」

  「我不敢說長公主錯了——」

  「不必,」昭君有力地揮一揮手:「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飾。實話直說,如何?」

  「那就放肆了!」陳湯的口齒也很犀利,交代了這一句,隨即問道:「請問長公主,如何為孝?」

  「順者為孝。」昭君脫口相答。

  「孝要順,忠就可逆?」

  「妹夫,」昭君笑道:「你的打算錯了!我不會在這上頭上你的當。你是說,順者為孝,則忠更當馴順,是不是?」

  「是!」陳湯斬釘截鐵般回答。

  「但願這不是你的本意。孝固非順不可;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。」

  「莫非逆亦可謂之順。」

  「是看怎麼樣的逆?」昭君答說:「豈不聞『忠言逆耳』的成語?又道是「逢君之惡』,逢君不就是順嗎?」

  陳湯默然,是被駁倒了,但卻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氣。

  昭君心想,陳湯是漢朝的大員,忠心耿耿,智勇雙全,但如不該用而用,他個人的成就有限,對國家真是一大損失。為了驚醒他的愚忠君,昭君決計下一劑猛藥。

  於是她說:「妹夫,我再說一句,孝固非順不可,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。忠君出於孝子,話誠不錯,但孝子縱為忠臣,卻不一定是良臣,甚至只是著重順之一字,會成為佞臣。妹夫,倘或事君只是一個順字,那是妾婦之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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