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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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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麼考慮定了沒有呢?」 「大計難決。」皇帝答說:「還要召集廷議。」 「你看文武群臣是主戰的多,還是主和的多。」 「這,這很難說。」 「我勸你還是不要召集廷議的好。」太后問說:「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?」 太后有一番解釋。照她的估計,臣下主和的多,不必召集延議,便可斷定。皇帝如果尊重公意,則無須經過廷議,逕自照大家的意思去做,豈不更顯得英明。 聽完這幾句話,皇帝好半晌作聲不得。他心裏也明白,太后勸他不必召集廷議,是為了廷議如果主和,他必不肯聽從。 那一來就會引起極大的波瀾,決非國家之福。 當然,如果主戰的人多,則經過廷議,師出有名,自己在此刻可以很響亮地說一句:「請放心,一定照延議辦!」無奈,這一層並無把握,就說不起硬話了。 「人生在世,不管什麼身份,都會有不如意的事,全靠自己善於譬解,才能消除煩惱。皇帝,」太后語重心長地說:「你要想想你的責任!」 「是。」皇帝低頭答應著。欲言又止地,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的答覆。 於是太后催問:「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」 「母后的訓示自當遵從。不過,」皇帝很吃力地說:「和也很難。」 「怎麼難法?」 「講和不是投降?」 「誰要你投降?」太后說道:「呼韓邪再無禮,也不至如此狂妄。」 「即非投降,受辱是一樣的。」 「這,我就不明白了!和親怎麼說是受辱?如以為門不當,戶不對,漢家的長公主下嫁匈奴是失了面子,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。」 「是!」皇帝忽然想到一個說法,理直氣壯了:「昭君已受了明妃的封號,豈可再遣出塞外?以漢宮的妃嬪,而為單于的閼氏,有辱國體。」 這話說得太后一愕。「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層。」她沉吟了好一會,突然問道:「皇帝,你是說,你之不願送昭君出塞,是為了保全國家的體面,而不是你自己捨不得昭君?」 「是!」皇帝很響亮地答應著。 「好!」太后沉著地點點頭:「我總想得出法子。」 皇帝不知道太后有何善策?設身處地去想了又想,認為太后不會想出什麼好法,昭君是一定可以留下來了!如今之計,只是如何安撫呼韓邪而已。 「除了割地,什麼都好辦!」他自語著。立即宣石顯和匡衡,說了自己的決定,讓他們去籌劃,如何再去跟呼韓邪講和。 誰知到了第二天,建章宮中起了極大的變化。 所得到的報告,王昭君已經不在建章宮中。來報的是一名太監。由於昭君不喜太監執役,除了一天一次灑掃殿廷,以及粗重工作為宮女力弱所不勝,方始傳喚太監入內以外,平時只能在殿門以外待命。所以這名太監只見到箱籠移出宮外,昭君眼淚汪汪地上了車,此外,即無所知。 皇帝自然著急,不知昭君因何移居,移到何處,來接的車輛又是奉何人所派?這一切疑團,派周祥去一問,自然立即就可明白。而皇帝仍覺得一來一往,多費周折,不如直截了當,親自去查問。 「命駕建章宮!」皇帝囑咐:「要快。」 要快就不能傳集應有的隨從。周祥知道皇帝的心境,弄來一輛安車,讓皇帝坐上以後,親自執轡,很快地趕到了。 建章宮平靜如常,但一進了殿門,立刻就感覺到了。因為有一架鸚鵡,調教得極其伶俐,平時一見皇帝駕到,就會一聲聲呼喚:「明妃接駕!」此時聲息不聞。而且抬眼搜索,也看不到彩羽朱喙了。 來接駕的是秀春。她行禮未畢時,皇帝便即開口問了:「明妃呢?」 「奉懿旨,遷回掖庭了。」 「遷回掖庭?」皇帝越發驚詫:「你沒有聽錯吧?莫非遷到上林苑?」 「回皇上的話,是掖庭。」 「誰來傳的旨?掖庭令?」 「不!是馮婕妤。」秀春又說:「不過隨後,掖庭令就來照料了。」 何以派馮婕妤來傳懿旨?皇帝深為不解。不過送掖庭而非送上林苑,卻不一定是壞事。因為這至少表示,太后並沒有將韓文換回來,仍舊以昭君為甯胡長公主的打算。 「我再問你,馮婕妤可還說了些什麼?」 問到這話,秀春便想起馮婕妤冷峻的臉色,遂即答道:「除了傳懿旨以外,一個字也沒多說。」 「明妃呢?有什麼話?」 「除了謝恩以外,另外沒有說話。」 「也不問問,皇太后為什麼讓她遷回掖庭?」 「沒有!」秀春又加了一句:「明妃不肯問的。」 「為什麼?」 皇帝脫口問了這一句,隨即覺得自己的話多餘。那樣一問,明明是覺得遷回掖庭是受了委屈的表示。以昭君的性情,是不會有此一問的。 既然問不出所以然來,惟有派人去查詢。當時吩咐周祥即刻趕往掖庭,問明究竟,迅速回奏。 不想周祥未回,又另有一報,說是太后已下懿旨:昭君賜死,照長公主的凶儀殯殮。這如晴天一個霹靂,倉猝之間,無法查證。亦不敢費功夫等查明白再作處置,唯一可做之事便是一面派人到掖庭傳旨:太后的懿旨,暫緩遵行;一面趕到慈壽宮去救昭君。 太后剛剛召見過掖庭令,問了昭君迂回掖庭的情形,又問可曾接到昭君賜死的懿旨?答奏是:「剛剛接到,正在遵辦。」 所謂「正在遵辦」,是必須有所處置,而以秘密安靜為主,務須避免引起驚擾。所以通常都在深夜執行,或飲鴆,或自縊,任人自擇。如果自己下不了手,或者戀生不肯遵旨,才不得已用弓弦扣喉,與絞殺無異的手段。 太后瞭解這些習例,召見掖庭令亦就因為有此習例,必須格外叮嚀,限於正午覆命。這就是說:在正午以前,必須處決昭君。 就是在掖庭令剛從邊門退出之時,皇帝步履倉皇地趕到了。 「母后!」皇帝一見面便跪倒:「請開恩!」 太后見皇帝一到,便知來意,心裏好不自在!此時故意問說:「開什麼恩?」 「請恕王昭君一死。」 原以為皇帝只知道昭君遷回掖庭,誰知竟連賜死的懿旨,他也知道了!太后大為生氣,看著左右大聲問道:「是誰多嘴,告訴了皇上?」 隨侍在側的皇后急忙回答,斬釘截鐵地說:「沒有人敢多嘴!消息絕非在這裏洩漏。」 「是兒臣到了建章宮才知道的。」皇帝答說:「隨後又聽說昭君已蒙賜死。請母后開恩,王昭君沒有錯。」 真可謂口不擇言,其實最後那句話不說也不要緊,說了更壞。 「她沒有錯,是我錯了?」 這一下,皇帝才知道話說得欠考慮,急忙爭辯:「兒臣絕不是這個意思,敢於找個藉口,忤逆母后。」 「是!母親請息怒。」皇后也幫著求情:「皇上絕不是這個意思。」 「不是這意思,是什麼意思?事情擺在那裏很明白,非黑即白,昭君沒有錯處而賜死,當然是我不該下這道旨意囉!」 「兒臣決不敢忤逆母后,不過王昭君實在可憐。」 太后又何嘗不知道昭君可憐,不過事到如今,唯有硬起心腸,作個一了百了之計,因而冷冷答道:「可憐的人多著呢!」 這樣滴水潑不進去的情勢,迫得皇帝又只好向皇后求援了。看在夫婦的分上,皇后明知太后意志堅決,而且已碰過一回釘子,說不得也只好硬著頭皮,再討一場沒趣。 「請皇太后恕王昭君一死——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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