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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「那還罷了。天天想來。」皇上忽然歎口氣:「唉!不提也罷!」

  他不提,她也知道——周祥跟逸秋很好,有話總告訴她,據說太后雖然接納了皇帝的請求,讓昭君仍舊在建章宮暫住,但限制皇帝不得到建章宮。像此刻的微行,當然是瞞著太后的。

  唯其如此,更令昭君感到君恩深重。但不便有何表示。只說:「外面冷,皇上請殿中坐。」

  「外面好,我愛這片月色。只是,簫聲太淒涼了。」

  「原來皇上早就駕到了!」昭君嗔責左右:「你們也不來告訴我!」

  「你別罵她們,是我不准她們驚動你的。那一來,我就無法聆聽你的妙奏了。」

  「難得獻醜。」昭君笑道:「偏偏落入皇上耳中:真正是有污清聽。」

  「你吹得很有功夫了。可惜,這管簫,不是最好的。」

  「原來皇上是行家。」

  皇帝緊接她的話說:「應該說是知音。」

  這句話讓昭君深為感動,也是最有力的鼓勵。她將秀春捧在手中的簫,取了過來說道:「願為知音,再奏一曲。」

  「不,不!簫笛都傷氣,一之為甚,豈可再奏?」皇帝略停一下說:「這樣,我來試一曲,你用琵琶相和如何?」

  於是秀春指揮宮女取來琵琶,為皇帝及昭君設座。琵琶非坐著彈不可,簫卻不便坐在錦茵上吹,所以皇帝倚著柱子坐在欄杆上,仰望著月亮說道:「有支曲子名為『雲破月來』,你總知道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定弦吧!」

  皇帝吹出一聲「角」音,昭君定好了弦,等簫聲一起,隨即輕攏慢撚,絲絲入扣地應和著,曲調初起時,簫閑自如,宛如一片浮雲遨遊太空。忽然商聲陡起,音節激烈,仿佛飛沙走石,狂風大作。說也奇怪,就這時候,一片烏雲,遮住了月亮,花叢牆角在靜悄悄偷聽的宮女,都覺得淒惻惻地想哭了。

  漸漸地,簫聲琵琶聲都慢了下來,低了下來,然後在不知不覺間,又變得寬舒平和了。天上的烏雲亦緩緩移過,月色漸露,終於清光大來。戛然一聲,琵琶上的大小弦,盡皆沉寂,留下洞簫的悠長餘韻。

  「高明之極!」昭君由衷地讚美:「皇上果然比昭君吹得好。」

  皇帝聽而不聞,雙眼只是望著空中,月色映照,發現兩顆晶瑩的淚珠。昭君大吃一驚。

  「皇上!」她失聲而喊。

  皇帝亦是一驚,抬眼從昭君臉上驚疑的神色中,才發覺頰上涼涼地,淚痕未幹。

  「噢,」皇帝強笑著:「沒有什麼!」

  這是尷尬的局面。秀春和逸秋都善體人情,將心比心,知道皇帝不願讓大家看這樣的情形。而且如此良宵,正宜低訴相思,什麼人在旁邊都是惹厭的。所以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,悄悄退下。其餘的宮女,隨同進退,霎時間走得乾乾淨淨了。

  「昭君真想不明白,皇上為什麼突然傷心。」

  「一時的感觸。」皇帝神情如常了:「你冷不冷,不如回殿中去坐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便伸手去捏一捏昭君的手臂。翠袖單寒,動人憐惜。皇帝不容分說,攙著她進入殿廷。

  這座便殿題名「悅清」,構築時原就設計著可供賞月之用,台基甚高,窗戶特大,廊沿較狹。兩人倚窗而坐,正適天中的八分月,灑落一窗銀光,恰好籠罩著偎倚著的一雙儷影。

  「你的境況,猶如浮雲掩月。你看,雲破月來,依然一片清光。」

  是安慰的話,但昭君明瞭,是有意設詞慰藉。其實,皇帝的眼淚,已說明了一切。他所看到和想到的,是浮雲掩月,而非雲破月來。

  「多謝皇上!昭君唯願速死!」

  皇上大驚,扶住她的肩頭,急急問道:「昭君,你怎麼說這話?」

  昭君有些懊悔,自己的話太孟浪了。但既已出口,不必再作什麼掩飾。「昭君是不祥之身,自己命苦,還……」她說不下去了。

  「你不要這麼想!」皇帝很有力地揮著手:「天子富有四海,難道連你這麼一個人我都會守不住?我不信。」

  昭君不作聲,只悠悠地歎口氣,將臉扭了過去,舉起羅袂,偷偷拭淚。

  「昭君,」皇帝很認真,也很著急地:「你覺得我說得不對?」

  「皇上的心,昭君知道。無奈!」她很吃力地說:「連皇上都作不得主。天子富有四海,誠然!可是皇上也別忘了一句話。」

  「哪一句話?」

  「以四海養。」

  這是指太后——天子以四海為甘旨,頤養太后。皇帝聽得這話,恰如胸前被搗了一拳,好久都說不出話。

  見此光景,昭君少不得強打精神,故作豁達,很吃力地作出歡笑形容,作為對皇帝的慰藉,直到曉鐘動時,皇帝方始別去。

  ▼第十七章

  回到長安,匡衡行裝剛卸,石顯便來拜訪了。

  慰問寒暄,有好一會的周旋。談到此行的結果,匡衡歎口氣,將經過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,石顯臉色大變,聽完,久久不語。

  「石公,你覺得很意外吧?」

  「唉!」石顯歎口氣:「呼韓邪居然這樣子不通人情!實在想不到。」

  「真可謂之為翻臉無情。」匡衡說道:「最令人不解的是,談得好好的,轉個背,馬上就變了!我看其中必定有人搗鬼。」

  「有人搗鬼?」

  「是,我想是毛延壽。」

  石顯也是這麼想的,但在匡衡面前卻不能承認,因為准毛延壽隨呼韓邪而去,是出於石顯的主意。而今毛延壽甘為漢奸,他就得負主要責任,所以否認其事。

  「不會,不會!必是史衡之的花樣。」他又叮囑:「匡公,明天見駕,不必提毛延壽的事。」

  匡衡點點頭,卻又問道:「如果皇上問起毛延壽,我怎麼說?」

  石顯想了一下答說:「果然問起,你只說毛延壽病得快要死了。」

  這一夜石顯幾乎通宵不寐。想來想去,用兵一事,畢竟不妥。因為自他代掌少府之後,方始發覺,財用不足,遠征即令能夠成功,亦已大傷元氣,還是以和為貴。

  皇帝是在便殿延見匡衡,聽取報告之後,手擊禦案,大發雷霆:「是可忍,孰不可忍?」

  他斷然決然地說:「只有用兵了!」

  「請皇上三思!」匡衡奏諫:「兵凶戰危。」

  「臣等又何嘗不想大張撻伐,宣揚國威?無奈,」石顯很吃力地說:「此非用兵之時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是用兵之時?」

  「戰備不足,財用未充。而況雨雪載途,調兵困難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匡衡接口說道:「臣亦以為天時、地利、皆於我不利。」

  「哼!」皇帝冷笑:「我看最不利的是人和。我告訴你們,我決不能受辱!若說雨雪載途,調兵困難,那就在來年春天發兵好了。」

  石顯松了一口氣。來年春天還早,到時候再看情形說話。

  辭出殿去,石顯立即關照僚屬,大設酒宴,邀請朝貴聚會。這一次,匡衡作了很詳細的報告。除了呼韓邪的態度以外,還有一路的見聞,主要的是呼韓邪在軍事方面的部署。照他的看法,仗是打不起來的,但如不加安撫,逼成僵局,事情就很難說了。

  應邀的賓客,有些長於軍事,有些熟悉邊情,這兩類人發言最多,問了匡衡許多話。會中雖然未作結論,但一直在細心傾聽而很少開口的石顯,卻有一個相當精確的估計:至少有一半的人,認為呼韓邪既然只是虛言恫嚇,並無甘冒戰火的決心,則漢朝即不宜輕言發兵。

  另外一半,又分成兩派:一派完全站在皇帝的這一面,覺得呼韓邪忘恩負義,驕慢自大,應該興師問罪;一派則以為伸張國威,亦非用兵不可,但要值得一戰。為了一個婦人而以兵戎相見,則師出無名,未戰先就輸了一著。

  總結起來,可以說是不主張在此時開戰的,占了極大多數。當然,果真召集廷議,可能會有人改變了論調。而石顯心裏有數,即令在座的人,在皇帝面前不改口,亦不宜召集廷議,因為那只有逼得皇帝憤懣莫釋,一意孤行。

  「石公,」匡衡悄悄問道:「今日之會,公意具見,是不是該奏聞皇上?」

  「不是!」石顯以同樣低的聲音答說:「應該奏聞皇太后。」

  仍然是經由馮婕妤這條路子,將這件大事傳入太后耳中。

  附帶還有一個請求,希望太后婉言勸導皇帝,避免用命令的語氣。

  太后接納了請求,所以採取比較緩和的手段。先派人偵察皇帝的動靜,得到的報告是,皇帝終夜徘徊,口中念念有詞,對和戰大計,頗難決斷。

  既然如此,正宜及時勸阻。於是等皇帝照例朝見省視之時,以慈愛的口吻問道:「聽說你這兩天,晚上總睡不好,中夜還起身徘徊,到底是甚事讓你為難?」

  「呼韓邪無禮,想來母后已經知道了?」

  「是啊!這件事該有個處置。」

  「正是如此。兒臣就為了考慮和戰,所以晚上睡不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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