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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急切之間,想不出閃爍避之方。而像這樣的垂問,應該毫無難答的道理。如果猶豫不答,立刻就會引起太后的懷疑,後果十分嚴重。

  因此,她還是硬著頭皮,據實回答:「一個叫林采,一個叫韓文。」

  「呃!」太后問皇后說道:「你派人去看一看,倘或這兩個人,人才不見得出色,不如就放了出去!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還有呐?」太后又問。

  「已兩蒙恩典。」昭君答說:「再不敢濫叨慈恩。」

  「也罷!好在還有幾天,你想起來再告訴我。」

  「是!皇太后恩寵格外,昭君粉身難報。」

  「再別說報答不報答的話!」太后忽然歎口氣:「是你命薄,又何嘗不是我的福薄!」

  昭君大吃一驚,急急問說:「皇太后何出此言?」

  「如果我的福氣好,應該生你這麼一個女兒。」

  這話,即令不是出於本心,亦足以使昭君感動得熱淚雙流,幾乎嗚咽出聲。

  皇太后一回宮便下了一道懿旨,賜王襄夫婦綺羅、珍玩、滋補養老的藥物,而且特派掖庭令伴送王襄夫婦至上林苑暫住,以便與昭君敘親子之情。

  這是逾分的恩寵。王襄夫婦的感激之情,圖報之念,蓋沒了愛女所將遠離,永難再見的悲傷。尤其是老母的轉變,使得昭君驚異不止。

  「我也認命了,老太后這麼抬舉我,逼得我們只好舍了親生女兒。」王夫人這樣對林采說:「我當然很難過,不過不知道怎麼,只要一想起太后的恩典,我心裡的想法就變過了,唯恐我家昭君出了什麼差錯。失了父母的面子!所以如今我只是勸昭君,事到如今,唯有往寬處去想。林姑娘,照你看,我家昭君是不是一直覺得委屈?」

  「委屈之心是難免的。不過昭君妹妹,最識大體,伯母放心好了!」

  連林采都不能不這麼說了,昭君愈覺雙肩沉重,幾乎夜不成眠。輾轉反側,思前想後,終於下了決心。

  她悄悄起身,推著林采的身子喊:「大姊,大姊!」

  林采倏地驚醒,映著月色,看昭君的臉上,有著一種出奇肅穆的神色,心裡才安穩下來。

  「大姊,我想通了。」她說:「我還是應該照我的初衷去行事。」

  「初衷?」林采實在不敢確定她這兩個字的涵義。「二妹,我不知道你的所謂初衷,是指哪個時候而言?」

  「大姊,這話問得好。」昭君微仰著臉一面想,一面說:「在家鄉初奉恩命時,說實話,當然希望能出人頭地。但後來瞭解了和番一事,關係邊險寧靜,百姓平安,我就寧願自己受苦,只求兩國無事了!」

  「原來你的初衷是指這件事!」林采不信地問:「那麼,二妹,你不是又改了主意,要推翻陳將軍整個計畫吧?」

  「不是我要推翻他的計畫,只是他的計畫可以用不著了!」

  「此話怎麼講?」

  「我遵懿旨。」昭君開始有些激動了:「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裡。如果我悄悄自雁門去而複返,何可為人?」

  「這,二妹你過慮了,說閒話的人,或許不免。但何能理得他們那許多?」

  「不!為人立身處世,總要站得住腳。我如果不出塞,便無立足之地。大姊,你想,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,何能為人?」

  這說得太嚴重了!林采駭然。「二妹!」她說:「你何苦這樣子苛責自己?」

  「決不是苛責。大姊,你聽我說給你聽——」

  昭君以為許了太后,一心為國,要做到和番的一個「和」字。其實根本就不打算這麼做。口是心非,不但不忠,甚至還犯了欺罔的大罪。

  其次,仰體親心為孝。如今連一向捨不得骨肉分離的老母,都期望看她能善以自處,上報慈恩。倘如去而複返,有失雙親本心,何能謂之為孝?而且這一回來,必是飽受譏諷,辱及父母。父母又覺得對不起太后的恩賜,中懷耿耿,寢食難安。不孝之罪,何可輕逭?

  至於此去,如照陳湯的計畫,眼前或可無事。但呼韓邪內心不服,一有機會,便圖報復,倒楣的是百姓。倘或陳湯的計畫,不能順利達成,勢必引起爭戰。呼韓邪大舉入侵,兵連禍結,害慘了百姓,自然是不仁。

  「二妹,」林采喘著氣說:「你不必往下說了,不義,自然是覺得自己不能出塞,讓三妹代替,有悖姊妹的情義?」

  「是的!」昭君答說:「我還有一個關於三妹——」

  她沒有再說下去,卻望著月光,怡悅地笑了。這使得林采大惑不解。「二妹,」她忍不住問:「你笑什麼?」

  「暫時不告訴你,將來你就會知道,實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」

  「好!我就不問。」林采此時關心的是昭君,不是韓文:「二妹。你是這麼個想法,我不能說你不對,不過,還有一個人,你也應該想到。」

  「皇上?」

  「是!你對皇上應該有交代啊?」

  「那可是沒有法子的事。我不能陷君於不義!」

  「照這樣說,竟是連皇上亦對得起了?」林采茫然地說:「二妹,我自己覺得我平時度人料事,大致也都還差不到哪裡去。如今聽你所說,竟是我一句都想不到的。可是細想你的話,卻又無一句駁得倒。這是什麼道理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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