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王昭君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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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本乎「長者賜不能辭」之義,韓文只好努力加餐。而皇帝卻以為她健於飲啖,所以當一座小鼎捧上來時,他聞見香味,便即笑道:「你的口福不錯!今天有炮豚。這是天下的至味,連昭君都不曾嘗過。」 韓文聽說過炮豚的做法,是用殺淨的豬或羊,腹中塞滿幹棗,外面用葦竹包好,糊滿黏土,在火中烤透,剝去泥草,將已熟之肉切成大塊,糊上米粉下油鍋炸,然後置於小鼎,在大湯鑊中隔水燉三天三夜,調醬而食。香、嫩、鮮三字俱全。老饕一提起炮豚就會掉口水。 可是韓文卻心有餘而力不足,因為過於油膩。皇帝看她停箸不食,少不得又要問:「何以不下箸?」 「是——」韓文靈機一動,作了違心之言:「皇上曾道,長公主亦未嘗過這天下的至味,婢子何忍下嚥?」 「你們姊妹倒真是情深。」皇帝嘉許地說:「不過她有許多享受,是你沒有的,今天就一味炮豚占了她的先,亦不算過分。」 「總覺於心不安,」韓文緊接著說:「婢子斗膽上言,異日侍宴時,願與長公主享。」 「好!好!」皇帝欣喜地說:「你的願望一定可以達到。不過,那時候不是與長公主同享,而是與明妃同享。」 提到這話,韓文立刻轉為嚴肅的臉色,用低沉抑鬱的聲音說:「但願如皇上所望。」 「怎麼?」皇帝的笑容逐漸消失:「怎麼說是但願?有什麼不可抗的阻力,不能讓昭君成為明妃?別人不知道,你不是很瞭解我的計畫嗎?」 「是,婢子辱承皇上以大事垂詢,驚寵莫名。只是細細想去,使外藩畏威,非長治久安之計,總還要讓他懷德才好。」 「你這話倒也有點道理。」皇帝語氣平靜下來:「你倒說,怎樣才能讓呼韓邪懷德?」 「無非仍堅婚姻之約。」 「什麼?」皇帝指著韓文問:「你說的什麼?」 韓文知道皇帝誤會了,以為「仍堅婚姻之約」,便是遣嫁昭君。情急如此,著實可笑。但嘴角剛一牽動,立刻警覺,這是失禮不敬,因而盡力忍住。那模樣就顯得很怪了。 第一句話誤會了,第二句非說得很清楚不可,韓文覺得有個說法,言簡意賅,一說就明白。 「雖然重申婚姻之約,仍用李代桃僵之計。」 「原來你是這個意思!」皇帝問道:「是誰代替昭君出塞呢?」 韓文覺得皇帝這話問得多餘,但不能不答:「婢子願意效勞。」 皇帝點點頭:「將來再說吧!」 談了半天,落得這樣一個結論,韓文不免覺得洩氣。而皇帝的興致卻很好,頻頻舉爵,已頗有酒興了。 韓文有些著急,因為看樣子,今夜是要留下來了。一承恩寵,那李代桃僵之計,即使不會成為畫餅,但掖庭之中,再要找到一個能夠冒充昭君而可以亂真的女子,卻頗不易。因此,她覺得剛才的獻議,仍應重提,好歹要弄出一個確實的結果來。 「韓文,」皇帝問道:「昭君妙解音律,她的琵琶,是胡地名師所授,確是不同凡響。你呢,你們姊妹,可從她那裡學到一點什麼?」 這談到自己有所準備的題目上來了。韓文從容答道:「婢子略解琴趣。」 「喔!」皇帝的神情,顯得有些驚喜:「想不到你會鼓琴,我倒要領略一番。有一架好琴,你可以試一試。」 這架琴有六尺長,十三弦二十六徽,琴身用七寶裝飾,華麗非凡。上有一句銘:「璠璵之樂。」 「你知道不知道這架琴的出典。」皇帝問說。 「婢子愚陋。」 「等我來告訴你,當初高皇帝提三尺劍斬蛇起義,首破咸陽,逕行府庫,只見暴秦所遺金玉珍寶,不計其數。這架琴便是其中的珍玩之一。」 「既是高皇帝所遺。婢子不敢撫玩。再者,琴長六尺,安十三弦,亦非婢子所能鼓。請皇上另外賜琴。」 聽得這話,皇帝不免失望:「原以十三弦琴,無人能鼓,指望你或者會。」他說:「如今只好仍用七弦琴。」 話雖如此,韓文的琴藝是不壞的。入手便覺不凡,使得皇帝不能不凝神靜聽。 一曲玩罷,韓文援琴唱道:「四裔既護,諸夏舉兮;國家安寧,樂無央兮;載戢干戈,弓矢藏兮;麒麟來臻,鳳凰翔兮;與天相保,永無疆兮;親親百年,各延長兮。」 韓文的琴藝平平,歌喉卻宛轉嘹亮,但正如她的為人一樣,勁爽有餘,卻缺少纏綿低徊的韻味。 話雖如此,皇帝還是撫掌稱善。然後笑道:「只可惜這種歌詞,沒有什麼意味!」 「國家安寧,其樂無央。婢子獻此曲以為禱頌。」 「這還罷了。」 「武皇帝的聖武神功,誠為曠古所無。可是匈奴畢竟未滅,」韓之略停一下說道:「當年群臣奏請在西域輪台一帶,駐兵屯田,武皇帝曾有詔令,想皇上必然省記?」 「倒不太記得了,你念來我聽。」 「是,婢子敬為皇上誦之。」韓文略停一下,朗然肅然地念道:「『乃者貳師敗,軍士死眾雖傷,悲痛常在朕心。今又請遠田輪台,欲起亭隧,是擾勞天下。非所以優民也。朕下忍聞!當今務在禁苛暴、止賦斂、力農桑、養馬補缺,毋怠武備而已!』」 武帝當年的這幾句話,在韓文以冽然的聲音念來,格外容易深入人心。皇帝愀然動容,好半晌作不得聲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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