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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「原來是要求和親。這——」見此光景,石顯故意這樣說:「我看只有拒絕他了,即令他大失所望,亦是無可奈何之事!」

  「中書,」馮野王很注意地問:「所謂『大失所望』者,意思是他志在必得?」

  「有是有這樣的意思,不過太妄誕了!婚姻原是兩廂情願的事。不能說,他要如何便如何!朝廷有朝廷的威嚴,哪怕——」石顯故意不說下去。

  馮野王不知是計,急忙說道:「中書,扶植呼韓邪,保我北疆無事,有多少心血貫注在上頭。莫輕言征伐之事!」

  「那當然。就交惡,也不能為這件事開戰。說起來和親不成,翻臉成仇,也叫人笑話。」

  「是,是!若說求親求不成,反挨了一頓打,這話傳到四夷,人人寒心,只怕邊疆從此會多事。」馮野王想了一下說,「不知道能不能想個辦法,讓他打消此意。」

  「很難。」石顯大搖其頭,「他們的想法與中原不同。只以為求為漢家天子之婿,是效忠的表示。倘或不許,即表示不以為其為忠,那,後果就很難說了。」

  「這倒是棘手的難題。也許,」馮野王想了一下說:「皇上能舍私情為社稷,亦未可知。且等呼韓邪覲見了再說。」

  「是的!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,只好見機行事。」

  等馮野王辭去,石顯將整個情勢考慮了一遍,認為呼韓邪的願望,只有一個法子可以實現,那就是在一種迫於情勢,不容皇帝細想的局面之下,不能不許。倘或依照通常的慣例,上表乞請,則夜長夢多,結果一定不妙。

  因此,石顯奏請皇帝在便殿接見呼韓邪。因為在盛陳儀衛的大朝儀中,著重在禮節,所說的無非彼此和好之類的官樣文章。而在便殿中,呼韓邪既可從容陳詞,為他幫腔亦方便得多。當然,呼韓邪應該說些什麼,是石顯預先教導過的。

  行過了禮,皇帝少不得有一番慰問,「你是哪天到的?」他問呼韓邪。

  「十天以前。」

  「路上走了多少日子?」

  「整整一個月。」

  「很辛苦吧?」

  「多蒙陛下垂問。」呼韓邪挺著腰說:「外臣的筋骨好,倒也不覺得辛苦。」

  「你越老越健旺了!」

  「外臣不老!」呼韓邪應聲而答:「外臣的閼氏,已經亡故。

  外臣願做陛下的女婿,替陛下保障西北邊疆。」

  皇帝一愣,「你,你說的什麼?」他側著耳朵等候答奏。

  呼韓邪大聲說道:「外臣願意娶公主為閼氏,做陛下的女婿。」

  「這,這,」皇帝左右顧視,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啟奏皇上,」石顯踏出來回奏:「和親乃本朝列祖列宗的家法。呼韓邪單于忠心效順,如能結以婚姻,永息干戈,再無外患,實為社稷蒼生之福。」

  皇帝這下真愣住了,以乞援的眼光看著陪侍的大臣,而大家都把視線避開了,於是皇帝指名問道:「匡衡,你怎麼說?」

  匡衡不願與石顯的意見相異,頓首答說:「和親確為本朝家法。」

  「馮野王,你看呢?」

  「乞皇上以國家為重!」

  以國家為重,當然顧不得父女之情了。皇帝無奈,只好答說:「許婚就是!」

  「多謝陛下,不以外臣為不肖!外臣感激天恩,真正不知道怎麼說才好?」接著揚塵舞蹈地俯拜謝恩。

  消息傳到後宮,公主大驚失色,當時就哭了出來。宮女飛報皇后,親臨探視。十六歲的公主一慟昏厥,急忙灌姜湯、掐人中,好不容易救醒過來,母女抱頭痛哭。這下將老太后也驚動了。

  太后未到皇帝的便殿之前,皇后已經先趕來向皇帝質問:父女天性,骨肉相連,何能忍心以十六歲的公主,下嫁既老且醜的呼韓邪?皇帝亦自知做了一件極孟浪的的事,無奈「天子無戲言」,話已出口,無法更改。只有要求皇后諒解他的苦衷。

  商量尚無結果,忽報太后駕到。皇帝更為著急,只得上前迎接,親自將太后扶上寶座,硬著頭皮陪笑說道:「怎麼把你老人家也驚動了?」

  「聽說有了大喜之事,我還不該來看一看?」太后冷冷地答說。

  皇帝平時就畏懼這位老太后,此時自知做錯了事,加以太后一開口的話風,便令人有凜冽之感,所以更訥訥然無以為答。

  在難堪的沉默中,只聽腳步雜遝。一群宮女擁著淚流滿面的公主,匆匆而來。一進殿門,公主放聲大哭,跪在太后面前,抽抽咽咽地且哭且訴:「孫女兒再不能在太后面前承歡了!請太后做主。」

  「你別哭!我自有道理。」太后威嚴地喊一聲:「皇帝!」

  「兒臣在。」

  「你身為漢家天子,莫非連親生女兒都保護不了,還談什麼蔭覆黎民?」

 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,皇帝覺得負荷不勝,急忙也跪了下來,「母后責備得是。不過,兒臣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他說:「和親乃是本朝的家法,為了永息干戈,不能不許這頭親事。」

  「哼!」太后冷笑道:「和親雖是本朝家法,不過,你也要想一想,此一時彼一時,情勢不同的道理。國勢不振了不得已而和親,委屈所以求全。這幾年匈奴王單于自相殘殺,其中最強的郅支單于,是我漢朝派大將甘延壽、陳湯把他擊敗了的,呼韓邪單于,因此才能不受他的欺侮。照理說,呼韓邪感德之不遑,何敢作此狂妄要求?」

  這番義正辭嚴的責備,將皇帝說得不敢申辯,亦無從申辯,唯有推到臣子頭上,「這,這,」他結結巴巴地說:「都是石顯的主意!」

  「石顯,」太后厲聲說道:「石顯就是奸臣!」

  「母后千萬別動氣,」皇帝唯求解除眼前的困境,這樣答說:「兒臣去設法搪塞就是。」

  「我不管你設法不設法搪塞,反正我的孫女兒決不嫁給匈奴!」

  太后斬釘截鐵地作了這個表示,起身就走,顯得絕無絲毫商量的餘地。皇帝不能不急召大臣,商議挽回之計了!

  「你們知道不知道,我在宮裡大鬧家務?皇后跟我吵架,太后大罵我一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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