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翁同龢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康有為高談時局 | |
|
|
康有為年譜二十四年第一條雲: 正月初二日,總理衙門總辦來書,告初三日三下鐘,王大臣約見,至時李中堂鴻章,翁中堂同龢,榮中堂祿,刑部尚書廖壽恒,戶部左侍郎張蔭桓相見于西花廉,待以賓禮,問變法之宜。 據康有為自記,榮祿首先發言,謂「祖宗之法不能變」。廖壽恒問「如何變法」?康答「宜變法律,官制為先。」李鴻章因而詰問:「然則六部盡撤,則例盡棄乎?」翁同龢則問「籌款」。康有為又自言,曾「陳法律、度支、學校、農商」,以至農商工礦、陸海軍等。又謂「閱日召見樞臣,翁以吾言入奏,上命召見;榮邸謂令其條陳所見,若可採取,乃令召見。上乃令條陳所見,並進呈日本變法考及俄彼得變政記。」 凡此在翁同龢日記中,皆未記載,只初三日一條雲: 傳康有為到署,高談時局,以變法為主,立制度局、新政局、練民兵、開鐵路、廣借洋債數大端,狂甚。 翁之不記康有為,當因晚年恐賈禍而刪削日記,但對正月初三傳見康有為一事,並未重視,則可從是日一早致張蔭桓函中,絕未一提其事,反證而知,翁同龢致張蔭桓原函如下: 新歲展慶無涯,今日俄、英兩使並見,邸辭當有次第,盍早到署一商。昨震東來言:海客招飲,意不欲赴,如何措詞,乞代酌。 「海客」路海靖,初四日有「海靖約十二日赴彼館飲,托梁震東婉謝」之語可證。此一小事,尚在信中述及,則不提是日約見康有為,應作何語,在翁同龢看得其事比應酬更小了。 翁同龢致張蔭桓函中從不一及康有為,為翁同龢決未保薦康有為最有力的證據,因為這些函件保存得相當完整,是最有價值的第一手史料。翁同龢不輕信人,而康有為在京城活動已久,與張蔭桓過從甚密,如翁對康欣賞,斷無在日記、書函中不一提及之理;日記固可謂之刪改,書函已在他人手中,何可追索?且往往「筆墨如織」,大小事想到即書,亦無法確記某日某時函中曾一提康有為,而能索回銷毀,以掩其跡。此外,就翁同龢的性格分析,亦不可能: 第一、翁同龢基本上是醇謹之士,與康有為的性格,完全是兩路;氣味不投,無可交往。 第二、翁同龢一直教帝以孝,以期感格母慈;而康有為早有對慈禧不滿的言論,認為德宗應獨振 乾綱,張蔭桓即頗受其影響,而翁同龢決不願亦決不敢為子排母。 第三、翁同龢在甲午前後,所親信者為汪鳴鑾;所看重者為張謇,而此二人皆與康有為無甚交往。 第四、翁同龢居官,素持明哲保身之道。 二十四年正月初三,總署諸臣約見康有為,榮祿首言「祖宗之法不能變」,與康有為處於對立的地位。榮祿的看法,即為慈禧、親貴、守舊派的看法,翁同龢不能不知。既知而支持康有為,應知後果如何?翁以望七之年,豈能作此冒昧之事?然則翁同龢保薦康有為之說何來?一則是後党如榮祿等人,有意散播流言,因康有為與張蔭桓同鄉交密,而翁倚張為左右手,效此種流言,易為人所信。再則康有為刻意欲攀附翁同龢以自高聲價,其 《自編年譜》中,虛榜與翁交往的情形,實不值一哂。如割台以後,翁同龢「有變法之心,訪康不遇,康乃謁翁,謂變法之事,大洽。」並記翁之語雲: 與君雖新見,然相知十年,實如故人,姑為子言,宜密之。上實無權,太后極猜忌,上有點心賞近支王公大臣,太后亦剖看、視有密詔否?自經文芸閣台見後,即不許上見小臣,即吾之見客,亦有人窺門三巡數之者,故吾不敢見客,蓋有難言也。 翁同紀向以穩健著稱,言行皆頗謹飭,有時失言失態,輒自咎責,這在他的日記中隨處可見。若如康有為所言,即或曾經接見,豈有與一素無淵源的狂士,談宮闈秘辛之理? 而且,康有為在後來名氣甚大,當時不過一正途出身的工部主事而已,對朝中、宮中情形固甚隔膜。上引杜撰的一段話,至少有兩點是決不可能出諸「常熟」之口的: 第一、所謂「上有點心賞近支王公大臣,太后亦剖看,視有密詔否?」此點心即為「克食」,一種用酥油麵粉所制的甜點心,在民間謂之「大八件」、「小八件」。克食為宮中經常祭神之物,故祭餘以分賜王公大臣,俾共迓神庥。此物中可藏密詔,真奇談之尤。且克食為禦膳房所制,莫非膳夫能由德宗指揮,在調製時即將密詔貯於其中? 第二、德宗如有密詔,必先詔翁,而翁同龢每日或書房、或養心殿輒先有獨對之時,德宗如有密詔,何不當面交付?即令詔其他臣工,亦可付翁轉交,何必藏於「點心」之中。 由此可見,康有為並翁同龢常有與德宗單獨相見這一點,亦根本不知,說假話而有此大漏洞。推究其故,康有為要強調的是「密詔」。戊戌以後,康有為亡命海外,以奉有「衣帶詔」向華僑斂財,而所謂「衣帶詔」者何在?卻始終拿不出實物來。此事即其門弟子亦頗不以為然,康有為亦唯有死無對證的情況下,信口開河,表示德宗早有下「密詔」之意,以期用模糊影響之詞,令人誤信其確曾受「衣帶詔」。 其時翁同龢對康有為的陳述,了不措意。他全力在應付者,一為由對德交涉而引起的俄、英需索;二為貸款問題。對德交涉最使翁同龢難堪者,即是海靖對翁已失去信心,先欲見恭、慶兩王;後來又訪李鴻章于賢良廟,李拒而不納,只約於正月初八日見於總署,而屆時又託病不到。 李鴻章之不願見海靖,原因有二,第一、刻意將對德交涉失敗的責任,推卸給翁同龢;第二、對俄、對英的交涉,需視對德交涉的結果為轉移,李鴻章為俄國利益計,希望德國能獨佔膠澳,故不願與海靖爭。到而不爭,形跡彌顯,不如不見之為愈。 俄國之著急,是因為英國貸款的條件,非常優厚,雖亦外索「利益五端」,但並不比俄國苛刻。其次,英國在華經營多年,尤其是有能說華語,受中國官職,且欲令其子參加北闈鄉試,自取別號「鷺賓」的總稅務司赫德,在俄國是無法與英競爭的,因而唯有將全部壓力施諸其在華利益「代理人」的李鴻章。所謂「合肥頗急」,自是李鴻章致翁同龢函中所自述;東山養望,矯情鎮物,李鴻章何能不明斯理?而焦急之心,形於筆墨,且兩國交涉,即令不能如俄之願,引起嚴重糾紛,亦為舉國之憂,何須李鴻章一個人著急? 於此可以推斷,在吳克托穆的電報之外,俄國必另派人向李鴻章書面提出威脅,如果不能達成俄國的要求,將會宣佈李鴻章受賄的真相。此人最可能是後來為俄國駐華公使,當時是華俄道勝銀行負責人的璞科第 (D.D. Konostovetz)。這是李鴻章身家性命所系之事,何得不急?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