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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可憐天子出天花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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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園工、修三海以後的兩個月,穆宗至西苑視察工程受涼致疾。月底發疹子,十一月初二,證實為「天花之喜」。 清宮中對天花懷有莫大的恐懼,因為有一段痛苦的回憶,所以亦成為敏感的話題。順治十八年正月,世祖原已準備逃禪,在五臺山出家,除了派高僧至五臺山鋪設道場以外,並親自為內監吳良輔祝發,以便攜往服侍。皇位的繼承問題,亦已作成決定,將禪位於其堂兄,太祖第七子阿巴泰的第四子,安親王岳樂。 不意正在摒擋行裝時,突有「天花之喜」,不半月而駕崩,此即吳梅村「清涼山贊佛詩」中,「房星竟未動,天降白玉棺。惜哉善財洞,不得誇迎鑾」所隱的本事 (詳見拙作《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》。載《聯合月刊》七十一年九、十、十一月號)。世祖既崩,未照遺命迎立安親王岳樂,而由孝莊太后與其教父湯若望定策,以皇三子玄燁繼位,是為聖祖。聖祖之得立,出於湯若望的建議,最大的原因是,他已經出過天花,並無隱憂。 因此,清朝每遇慶典或外薄定期朝貢之時,必有上諭,蒙古王公未出痘者,不必來京。在清宮中,天花之所以成為「喜」者,相對地表示天花不順,可成悲劇。翁同龢日記中,記穆宗病起至崩逝的過程甚詳,大要雲: 十一月初二:辰初到東華門,聞傳蟒袍補褂(按:蟒袍俗稱「花衣」,平日有大慶典時穿著),聖躬有天花之喜。余等入至內務府大臣所坐處,托案上人請安,送天喜,易花衣,以紅絹懸於當胸。辰正二刻請脈,巳初見御醫李德立、莊守和,方用涼潤之品 (脈按言:天花三日,脈沉細,口渴腰痛,四日不得大便,項頸稠密,色紫滯幹豔,證屬重險云云。不思食,咽痛作嘔)。昨日治疹,申刻始定天花也。 十一月初三:脈按言:大便已通,胃口漸開,諸症皆減,惟頂陷板實(又有「攢簇」字)色帶紫滯,毒尚未清,陰分不足,故皮根未能松綻云云。 十一月初四日:見今日方,諸症皆退,眠膳皆安。脈案雲:漸皆活潤,惟頂平尚未起凸,膚尚欠松耳。 十一月初五日:由於胸次氣滯停飲,用寬中化毒法。 至十一月初七,「痘閉」之險已過,「天花稠密」。初八翁同龢與軍機、御前,同見穆宗於養心殿東暖閣,會諸臣具折,請兩宮太后權且訓政,是為第二次垂簾。初九更有進步,翁同龢記所見雲: 上起坐,氣色皆盛,頭面皆灌漿飽滿,聲音有力。皇太后亦同在禦榻。上首諭恭親王,言語甚多,天下事不可一日稍懈,擬求太後代閱折報,一切折件,俟百日之喜,餘即好生辦事。並諭恭親王當敬事如一,不得蹈去年故習,語簡而厲。……上舉臂以示,顆粒極足,不勝喜躍而退。 十一月十二日,頭面手指,開始結痂,自大光明殿接「娘娘」(痘神)奉於養心殿;十四日,軍機處行文禮部,諸天眾聖皆加封號;十五日,群臣進如意,兩宮太后詣壽皇殿行禮、默告祖宗,在大清門外,又送「娘娘」上天,「典禮極隆,儀衛甚盛」。並有「恭上兩宮皇太后徽號之旨」,加封妃嬪、推恩內廷諸王公食雙俸,大賞群臣,翁同龢得花翎;王慶祺得二品頂戴。 至此,天花是不要緊了,但餘毒未清。「藥用生耆而無桂茸等品」;此外又用當歸、金銀花、連翹等,皆為清血祛毒之藥,而效用不彰,漸致腰間潰爛。 據翁同龢所記藥方,自始至終以黃耆為主藥,藥典中言此藥的功用在益氣、固表、排膿、生肌,為瘡瘍癰疽,以及痘症不起之要藥。痘症雖已無礙,而別不能不用者,李德立已看出雜有性病。至十一月廿七日外敷藥用輕粉即水銀加鹽加礬,煆煉而成,是所謂「驅黴藥」,黴者「黴瘡」,就是梅毒。 穆宗怎麼會得了梅毒呢?原因是慈禧太後跟隋文帝的獨孤皇后那樣,干預其子的房幃;穆宗賭氣獨宿於乾清宮,與小太監搞同性戀以外,複又微行宿娼。但八大胡同的「小班」、「茶室」,以及內城口袋底的高級私娼,都是「樹小房新畫不古,此人必是內務府」這類暴發戶的天下。此輩皆常有「內廷差使」,無不瞻仰過「天顏」,所以小太監不敢領了去,導帝微行之處,是廣渠門大街以南,後來京奉路所徑極偏僻之處,如黃花院等處,「造二十」的最下等娼寮,安得不染梅毒? 穆宗崩於十二月初五日落時。翁同龢奉急召入宮至養心殿記雲: 有頃,惇、恭邸,寶、沈、英桂、崇綸、文錫同入,見於西暖閣,御醫李德立方奏事急,餘叱之曰:「何不用回陽湯?」彼雲:「不能,只得用麥參散。」餘曰:「即灌可也。」太后哭不能詞。倉卒間醫稱牙關不能下矣!諸醫起立奔東暖閣,上扶坐瞑目;臣上前遽探視,彌留矣。天驚地坼,哭踴良久。時內廷王大臣有續至者,入哭而退。慘讀脤案雲:「六脈俱脫,酉刻崩逝。」 穆宗以出痘引起梅毒併發症,勢成不治,固為必然,但十二月初四日的「起居單」內猶有「聲音甚亮,目光亦好」之語。初五日上午的起居單,則雲「飲食稍多,苡米粥五次,藕粉老米粥略進」,脈按雖言「神氣漸衰,精神恍惚」,卻無大漸的跡象,不意午後病勢突然惡化。生變之故,傳聞異辭,一種說法是,穆宗獨召李鴻藻至病榻,皇后正在視疾,方回身欲避時,為穆宗所阻,謂皇后為「門生媳婦」,無須引避。複問皇后,將來立嗣子,屬意何人?皇后表示,國賴長君,不願居太后之虛名,擁委裘之幼子,而貽宗社之憂。穆宗以後有此見識,深為欣慰,因與李鴻藻密議,以堂弟載澍入承大統,口授遺詔約千餘言。李鴻藻出養心殿后,戰慄無人色,請見慈禧太后,面呈遺詔草稿,慈禧以穆宗擅自處分後事,遷怒皇后,大興問罪之師,穆宗受驚而致病變。 又一說是,當皇后向穆宗泣訴,一旦駕崩,則以平日失歡于慈禧太后,將不知何以為生時,慈禧忽至,突然啟帷,捽皇后之發,欲批其頰。皇后情急乞饒,中有「奴才是大清門抬進來的,請太后顧全奴才的面子」一語,不意更中慈禧之忌,震怒之下,命內務府「傳杖」,欲以責太監宮女之刑罰責皇后,穆宗一驚而「痘內陷」,病情突變。 此兩說,未知孰是?但繼統問題,慈禧早已有所決定,則可想而知。穆宗崩後兩小時,兩宮太后禦養心殿西暖閣,召近支親貴、御前大臣、軍機大臣、內務府大臣、師傅、南書房翰林等,除文祥在病假中外,總計廿八人,由慈禧宣諭問:「此後垂簾如何?」恭王回奏:「宗社為重,請擇賢而立,然後懇乞垂簾。」慈禧表示:「文宗只得一子,今遭此變,如果承嗣年長者,實在不願;要年幼者方可教育,現在一言而定,永無更改。我姊妹兩人,心意相同,醇親王長子載湉,繼承皇位。」 當時醇親王奕譞,大受刺激,碰頭痛哭,竟致昏迷,扶掖不起,形同癱瘓。在穆宗勢成不起時,近支親貴中,當然私下議論過孰可入承大統,如為穆宗立嗣,則宣宗長孫貝勒載治之子溥倫當立,但載治原為高宗第三子永璋之後,所以溥倫實非宣宗嫡裔;而且慈禧亦根本不願為祖宗立嗣,因為這一來兩宮變成太皇太后,而穆宗皇后為太后;既通翰墨,複又淑德久聞,自具垂簾資格,此為慈禧必不願見之事。 皇位的繼承,不外兩種方式,若非父死子繼,就是兄終弟及。慈禧如果仍舊想垂簾聽政,自須採用第二種方式。即為文宗嗣立一子,作為穆宗之弟,因而繼位,其優先順序首為惇王之子,次為恭王之子,複次始為醇王之子。醇王福晉為慈禧胞妹,如慈禧有越次以其妹之子繼嗣文宗之意,則事先當有口風,而竟無有,真為意外之意外,予人之刺激殊深。由醇王的痛哭昏迷,去分析他的心理狀態,先驚惶,後恐懼,驟為天子之父,恐懼不勝是正常的心態。 此時還有一個心懷恐懼,有大禍臨頭之感的人,就是王慶祺。果然,隔不了幾天,湖廣道監察禦史陳彝,上疏痛劾。在此以前,京師已盛傳一副諧聯:「弘德殿,宣德樓,德業無疆,且喜詞人工詞曲;進春方,獻春冊,春光有限,可憐天子出天花。」奏疏中自不能公然敘穆宗失德,因而別摭王慶祺的劣跡,說同治九年,王慶祺之父王祖培,典試廣東,在江西病歿,王慶祺奔喪至贛州,原應扶柩回籍貫;那知他居然遠赴廣東,以父喪為名去打秋風。當時督撫皆有所贈,但同時亦提出告誡,此舉非禮所有,千萬勿出門拜客,以免遭受物議。 同治十二年,王慶祺放了河南鄉試的考官,闈後居然微服冶遊,此事在開封知道的人很多。舉此兩端,其人品可知。 陳彝接下來又說:「至於街談巷議,無據之詞,未敢瀆陳,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。」措詞含蓄得體。結果王慶祺「即行革職,永不敘用」。 此外,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三人,以「遇事招搖,營私舞弊」的罪名,革職發往黑龍江給官兵為奴,特別指明「遇赦不赦」,此即導穆宗微行的罪魁禍首。至於內務府大臣貴寶、文錫亦均革職,雖說罪有應得,但處分於此時,卻近似無妄之災。 宮中的悲痛,尚不止於穆宗崩逝一端,文宗所寵的麗妃生一女,宮中號為「大公主」,產後天花,歿於除夕。病中恍惚,時有囈語,說是文宗特召,與先皇同行。文宗一子一女,同年同月,同因天花不治,愛新覺羅皇朝嫡系血胤,至此而絕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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