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烏龍院 | 上頁 下頁
二九


  宋江原是眼不見、心不煩,正以要搬回烏龍院,怯怯地有些上心事,聽得朱仝這一問,便微微笑道:「倒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好!安閒清靜,真懶得動了。」

  朱仝為朋友心熱,勃然作聲,想要狠狠地刺他兩句,把氣忍了又忍,才說了句:「既如此,你當初又何苦弄這麼個人?」

  這句話搔著了癢處。宋江歎口氣:「唉!不瞞都頭說,當初原是我打錯了主意,悔之不及!」

  看他說了真心話,朱仝的氣消了些,越發想要伸手管閒事,定神細思,打定了主意說道:「我與你說兩件事。第一件,我那裡有個弟兄,隸籍歸德,請假回鄉,路過曹州,吃醉了酒不合與人爭鬥,出了人命,如今下在曹州獄裡,須得有個人去料理,我要借張文遠一用。」

  「使得,使得。原是刑案該辦的事。明日我稟明知縣相公,叫他就去。」

  「不必!」朱仝是斷然拒絕的語氣,「我還要派人同去,你只把張文遠交與我,我會分派他。知縣相公那裡,我也自有話說。」

  這明明有不測的花樣在內。宋江怕鬧出事來,朱仝脫不得干係,但這層顧慮卻難啟齒,想了想,鄭重其事地聲明:「都頭,我就把文遠交與你,但你須照樣還我這一個人。」

  朱仝微微冷笑,眼珠轉了兩下答道:「照樣!不錯,照樣,少不了他的什麼!」

  神情言語,兩俱詭秘。宋江凝神想了想,覺得不妨靜以觀變,便不再作聲,只問:「第二件呢?」

  「第二件,要你做個東。八月十五請我在烏龍院吃酒賞月。」說到這裡,不等宋江答話,笑一笑揚長而去。

 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,決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,就請朱仝來吃酒賞月,這且不忙,先把張文遠喚了來,說明緣由,叫他到朱仝那裡去報到,聽候差遣。

 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,到得朱仝那裡,問明第二天就要動身,趕緊去辦了公文,領了盤纏,加以節下也還有些零碎賬目要料理,直到起更時分,方才到家。

  閻婆惜早已在那裡了,備下晚飯,只等他來吃,等來等去等不到,把四碗菜熱了又熱,心裡發火,不知自己跟自己說了多少遍,只等他到家,定要大罵他一頓。但真的等到了,卻又忘掉了自己的話,一心唯恐他受餓,第一句便問:「可在外頭吃了飯不曾?」

  「直忙到此刻,哪裡來的工夫吃飯?」

  聽得這一句,閻婆惜轉身便走,先舀盆水讓張文遠抹身洗臉,然後安排飯食,斟好了酒,只等他來享用。

  啜著酒,張文遠在心裡尋思,明日遠行的話,如何告訴閻婆惜?他是只恐她傷別念遠,割捨不下,好在師父就在這幾日要回烏龍院,不斷也得斷,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瞞著。

  看他神情不屬的樣子,閻婆惜知有蹊蹺,便要追問:「是何公事,這等忙法?」

  這一個支吾了幾句,無奈話不合攏,有了破綻,那一個追得越緊。看看支吾不過去,張文遠說了實話。

  一面聽,一面閻婆惜的臉色就變了,等他說完,問了句:「須得幾日回來?」

  「那也快。」張文遠答道,「其實也不需我去。曹州的公文,原叫這裡把闖禍犯罪的人領回,自行處置,隨便派兩個人就押解了回來,不是什麼棘手的案子。」

  「卻又來!」閻婆惜猛然一拍手,一雙俏眼睜得滾圓,定定地看看他,好半天不說話。

  「怎麼?」張文遠問。

  「你去不得!」

  「怎的去不得?」

  「只怕有禍事。」閻婆惜聲音放低了,神色卻越嚴重,「你好傻,明明是你師父與朱仝定的一計——調虎離了山,半路上好動手。你難道不明白?」

  一聽這話,張文遠脊樑上冒冷氣,含了塊雞在嘴裡,竟無法下嚥,「噗」的一口吐在桌上,點點頭說:「你這話大有道理。」

  「聽我的話,休去!」

  「公事豈可不去?」

  「哼!」閻婆惜恨恨地說,「等你上天無路、入地無門的那一刻,你就知道利害了!你敢去?看我饒你!」

  張文遠盡隨她吵去,只在心裡盤算:若是不走這一遭,公則抗命,私則違師,鄆城縣就不用再混了。去還得去,自己小心就是。

  於是一個苦苦勸阻,一個苦苦解釋。說到頭來,閻婆惜總算勉強答應,只在枕上叮嚀了一夜,早投店,遲動身,隨著大幫客商走,千萬休落了單。

  第二天一早,灑淚而別。怕淚眼婆娑,叫鄰居見了不便,閻婆惜不曾送出門去,大門一關,多看一眼也不能夠。她背倚著門,又是傷心又是怕,怕的是他這一路到曹州,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,然則這番生離,豈不就是死別?

  念頭轉到這裡,心如刀絞,腸如寸斷,恨不得即時開出門去,拉住了張文遠,叫他不要走!無奈「面子」兩字,到底也要緊,手把著門閂,仿佛千斤之重,拔它不開。片刻遲疑,想想人已走遠,就開出門去,也追不上了。這才歎口氣,擦一擦眼淚,擤一擤鼻子,一步懶似一步地走了回去。

  這日日懸心,夜夜驚夢,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。閻婆看在眼裡,不免心痛,但明知是怎麼回事,卻不好相勸。拖到八月十四日,宋江打發小廝來說,這一日搬回烏龍院,閻婆惜聽了越發心煩。

  這一下,做娘的不能不說話。「你總也要有個忌憚!」她說她女兒,「這等半冷不熱、愛理不理的樣子,哪像是人家三四個月不曾見面的夫妻?」

  「什麼夫妻?」閻婆惜一肚子煩惱,正好發在她娘頭上,跳起來吼道,「我若是他明媒正娶,拜過家廟,見過翁姑,便替他守節,也還有句話說。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錢,關我在這裡。花錢的主兒,愛來就來,不來就三四個月不照面,叫我有什麼好嘴臉給他看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